【推薦序】
寒袖風采過人間 ☉劉克襄
如今回顧九○年代初,彷彿站在活山口。整個臺灣如滾燙溶化的岩漿,在腳前翻騰。許多看似非主流的社會價值,舉凡同志、女性、原住民和生態環境等議題,經過長期扭曲、漠視或壓抑後,隨時都可能全面爆發。
寒袖和我正值三十初頭。青少年就讀臺中一中,長期受到藝文薰陶,面臨這個大時代的變遷,或許比一般人更能感同身受。那時我們都還在人間副刊工作,透過這個文化版面的屬性,得以就近密切地關注社會脈動。
跟我們一起共事的,還有幾位歲數年輕一些的編輯,前後來去者如顧玉珍、康文玲、南美瑜等,因工作職責參與了多方外界的藝文活動。她們彷彿蝴蝶一路循著盛開的花叢飄飛,敏銳的觸角伸得廣遠。
在這些同仁的策劃下,諸多正在變動衍繹的文化現象,經常形成討論的個案,甚而轉化為報紙版面執行的內容。流行歌詞曲便是當時的重要議題,副刊不僅常舉辨座談,跟樂壇人士也多所接觸。
記得有一回,因緣際會,我還約了寒袖,參與了華語唱片的作詞。只是,我一直錯覺,他還是全心關切現代詩發展,自組詩社、發行詩刊的創作者,繼續堅守在這塊園地耕耘。殊不知,早在上個年代,他也另闢蹊徑,毫無懸念地擁抱,我合該熟稔卻始終荒疏的母語。
彼時,流行歌曲又有了劇烈的轉變。臺語流行歌在大街小巷廣泛傳唱,躍升為日常精神慰藉的重要休閒。若將產出的臺語歌詞歸類,大抵有兩種。最大宗的,繼續以悲情為基調,迅快搏得閱聽大眾共鳴。諸如〈舞女〉、〈愛拚才會贏〉、〈惜別的海岸〉和〈行船人的純情曲〉等。這類用詞簡單淺顯,音韻朗朗上口的臺語歌,在描述女性情感方面,往往不脫風塵粉味的女性怨歎。男性的抒懷也雷同,泰半環繞於流浪走江湖等悲涼之孤獨。
但我們也注意到,解嚴以後的奇妙轉變。短短兩三年,伍佰掀起的搖滾樂團live演出,以及新臺語歌的表現,正在顛覆即興演出的內涵。甚至更早時,林強《向前走》專輯出版,早已丟出變革的風向球。
他們以西洋搖滾音樂,搭配臺語多聲調的特性,展現工商都會特有的生活節奏。不論是自我意識的伸張,或者批判社會體制,在在發出多樣的時代吶喊,掀起演唱的革命。
綜觀這一波波蔚為風氣的臺語流行歌,像定向的指南針,毫無懸念地宣示著某種社會價值的翻轉。諸多臺語歌詞的意境,搭配曲風時更清楚反映了整個社會型態的需求,相對地也隱隱預告未來的歌曲趨勢。
然而,文學創作者總會注意一些未被看到的角落,從那裡尋找新可能。有識者甚且懂得盱衡,從歷史回顧流行歌曲演變的困境。早期的臺語歌出現過不少優雅歌詞的搭配,只是受到政治壓力,難以飽富活潑的創意,發掘新的語境。當社會走向多元化時,除了上述兩大風潮,從昔時的重重框架裡,歌詞的內容應該還能找到傳承和突破的可能。
無疑的,寒袖便有此自覺。他不僅看到了臺語歌詩的必要性,也洞悉此一時代的到來。八○年代初,臺語流行歌再度受到傳唱時,他也默默嘗試,以現代詩的語彙和技巧,重新爬梳臺灣歌謠。
他深知有一種文雅婉約、含蓄達情的語境,還未在這波臺語歌展現出色的作品。在歌詞的表達上,應該還有極大的創作空間。若採用新的感情詮釋和遣詞用句,當可為當代歌詞注入不一樣的生命力。
進一步申論,不少習於華語創作者,往往以為臺語無法接觸深奧的抽象層次和思考,他卻不以為然。畢竟臺語有七個聲調,絕對比四個聲調的華語多變而繁複,表現的彈性愈加擴大。只是臺語長期被隔離,缺乏創作的承傳活力,想像自是大幅退化,甚至處於萎縮後的空白。
初時寫歌詞,他如同書寫現代詩,以華語思考填詞,再翻譯成臺文。接著,仍以華語冥想,下筆時直接轉臺文。最後習慣臺語思考,臺文書寫。
在此一創作過程裡,難免因不嫻熟字句使用,措詞時有些彆扭。再者,臺語用字,專家們各有主張。混淆的文字符碼,容易造成閱讀的干擾。因而如何使用精準的字眼,讀者又能接受,這些都要逐次克服。
唯一不變的是明朗易懂,貼近庶民的原則。寫現代詩時,他一直掌握這個基調,轉化為臺語詩時,繼續堅持。唯臺語歌詞雖琅琅上口,不免因文字過於淺顯,易流於俗媚,或境界不深,禁不起咀嚼,這方面便得靠個人技巧的著墨和運用。
乍看這個創作的轉變似乎頗辛苦,所幸在滿腔熱情和信念下,他很快即克服困難,跟華語的創作模式保持一個距離,悠遊在不同思維和語彙的國度。
總結他的經驗,臺語創作委實難用國語的思維和意象,再以臺語處理。最好能用臺語思維去打底,描繪輪廓。整個情境才能發展出一寫到位的優雅,甚而創造出純粹的母語情境。
如是捏拿文字的義理和音韻轉折,一邊又保留臺語文的活潑練達,寫久了,自能嫻熟地表達比華語更到位的意象。但他還有一個文化使命,希望歌詩的表現不僅符合既有的格律、平仄和諧韻,還能慢慢地從眾多的作品裡,找出普遍的共通性,藉此建立新的臺語美學系統。
綜觀這本詩集,寒袖的臺語歌詩展現了龐然的面向,各類型都有精彩的代表作,但最受曯目的當屬抒情歌詞的達情表意,那也是他拓展詩風的基礎。過往在政治禁忌下,社會風氣保守又壓抑,談情說愛常流於俗媚,想要展現高雅情境委實困難。但他信心十足,努力把女性的婉約精準描摹,拉昇到過去臺語歌詞不曾見識的高度。
最早時膾炙人口的〈畫眉〉(1992)便展露此一美好清麗之語境:
天星伐過小山溝
伊的影綴著泉水流
又或下一段,更是深情刻畫:
我畫目眉你斟酌看
逐筆攏是海礁石爛
華語或許善於表意,但臺語更能表情。寒袖善用隱喻雙關技巧,形成優雅又婉約的含蓄意象。這是他詩藝的高明所在,創作裡屢見不鮮。試以詩集第一輯〈義氣交陪〉(2019)舉之,便出現這等風情:
雨拄停的三月下晡
溫柔的光線對天頂掖落來
春天甘甜的風寬寬仔吹
吹出一條透光的路尾
再以歌謠體〈春天的花蕊〉(1994)為例,傳統歌謠的敦厚,當更顯意:
你是春天上媠的花蕊
為你我毋驚淋甲澹糊糊
你是天頂上光彼粒星
為你我毋驚遙遠佮艱苦
利用臺語音調和詞意的寬廣,拓展更深的情境。這樣細膩的描繪和處理,那是過去臺語詩少有的婉約質地。縱使現代詩的國語音法,有時也不易表達這種深邃的真摰感情。
當我們讀到這一系列精湛的雅緻詩風,隱隱感覺有種臺語詩的美學,寒袖已然在作品孕育了。他不僅清楚地把個人和早年傳統連結,還在創造一個新的臺語歌詩家園。
他彷彿當代工藝師,面對一個古老破碎的精緻瓷盤,逐一把掉落的碎片撿拾回來,重新黏合,再次上釉塗漆,賦予精彩的舊體新魂。這樣以現代文學的技巧融人臺語語法的調性,呈現了或可稱寒袖風的歌詩情境。
如是積極參與,滿懷使命。短短的一個年代,在臺詩歌詩的復興上,寒袖的母語書寫具體地繳出了亮麗又可觀的成績,並受到各界廣泛肯定。當年,他能連續獲得好幾屆金曲獎歌詞創作獎項,不只是評審委員給予榮耀,或許也是對臺語歌詩重新開花結果的期許。
從五○年代以後,臺語與社會脈動的關係因政治因素遭到隔離,無法跟著時代的進步而成長,最後在九○年代形成爆漿式的璀璨花火,寒袖豈只是側身其列。風景嫵媚穿山去,唯其風采過人間。此一時期臺語歌詩的風起雲湧,他絕對是引領者。
如今臺語文學創作蔚成風氣,已非九○年代所能想像。是以,寒袖的歌詞創作不應僅僅放在臺語流行歌曲的歷史裡,更該放在現代詩的脈絡,乃至臺灣文學的發展裡評量。當時,我在副刊工作時便有此直覺,如今綜觀臺語文學的發展,愈發篤信,身旁曾有這股改變逆勢的書寫力量。
我彷彿在熟稔的森林裡走路,眼前的山徑如常指向遠方城鎮。只是一場暗夜的風雨,讓路途變得模糊而不知方向。此時卻看到:
一葩燈火有偌光
點佇暗夜照百丈
──〈人生逐位會開花〉,1996
我才驚喜發現,原來森林裡還有間小屋,高掛一盞油燈。緊接著,往下的路程裡,更多的燈火逐一綻放,指引著更清楚的去向。
寒袖是那條回返家園路上,我最先遇到,高掛的那一盞。緊接著,滿山燈火,照亮一條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