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回首向來蕭瑟處 郝譽翔
第一次接觸到嚴筱意的作品,是在評審打狗鳳邑文學獎時,讀到了〈頭家嬷跑疏開〉,眼睛不禁為之一亮,從此小說中「頭家嬷」的形象便深印在我腦海,久久都難以忘懷。
通常為了吸引評審的目光,參與文學獎的作品多會刻意修辭,或是玩弄形式以求炫技,但是〈頭家嬷跑疏開〉卻不然,它安靜極了,也從容極了,作者以溫婉的語調娓娓道來一則過往的傳奇,但卻毫不張揚,就像故事的女主角「頭家嬷」一樣,即便是身處在亂世之中,大難來襲,炸彈從天而降,她卻依然是面不改色,有條不紊的指揮若定,張羅一切的細節。所以讀〈頭家嬷跑疏開〉,也彷彿是在讀一盤高手對奕的棋局,而白紙上的每一個黑字句都化成了棋子似的,被落在棋盤上最好的位置,既不多,也不少,不偏,也不倚。
說來也是緣分,後來我擔任磺溪文學獎的評審,又再次讀到了嚴筱意的小說〈八卦山下〉,而參賽的作品都是匿名,我自然不知道它和〈頭家嬷跑疏開〉都是出自於同一作者之手。〈八卦山下〉讓我驚艷的則是故事本身,刻畫五〇年代臺灣屠宰稅制,以及背後所牽涉到的警政黑道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而作者又以此呈現外省族群流亡的命運,乃至八七水災對臺灣尤其彰化一地所帶來的衝擊,寫活了一頁精彩又動人的歷史記憶。
我尤其喜歡〈八卦山下〉寫到阿傑一九四八年為了避亂,從故鄉溫州提著一只皮箱逃來臺灣,如今卻又因八七水災而陷入屠宰稅的弊案,不得不再一次提著皮箱逃亡。流亡是阿傑的宿命,然而只要有家,有妻女在,人生就有未來,小說的結尾阿傑默默坐在開往高雄的火車上,抱著皮箱,「垂頭,打起盹來」,而遠方八卦山的大佛靜坐不言,目睹人世間的一切苦難,卻「隱隱然已有慈悲相」。
故從〈頭家嬷跑疏開〉到〈八卦山下〉,嚴筱意的小說雖然呈現出二十世紀臺灣的戰爭創傷,但卻始終以正面的角度看待人性,而流露出「貧賤不能移」的善良與溫暖。她常在小說的敘事之中穿插史實,卻乾淨俐落,只消短短的幾行就足以烘托出大時代的巨變,從戰火中的無情殺戮,到通貨膨脹下經濟的大起大落,大環境充滿了惶惶不安、詭譎多變的氛圍,但小說之中的人物卻都以堅毅的姿態面對未來,夷然的走了下去,無怨無悔,終於穿越了一切的風風雨雨。
我是一直到讀完了整本《風中的皮箱》,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看似獨立的短篇小說,竟是彼此之間互相連綴,從頭到尾一氣呵成的,所以《風中的皮箱》既是一本短篇小說集,也是一本長篇小說,而且是一部作者以自己阿祖和父親的故事為素材的家族史之作。但我以為嚴筱意不只在寫一部帶有自傳色彩的小說,她更在巧妙地將個人編織入重大的歷史事件中,以此揭示臺灣從清末、日治,乃至於一九四五年後國民政府來台的發展軌跡。開篇〈林甘〉乃是以清末的鹽業為背景,〈雙安〉寫的是日治時期臺灣知識菁英的反殖民抗爭,〈頭家嬷跑疏開〉刻畫二戰期間美軍空襲之下的逃難,〈高雄川〉寫高雄鹽埕區崛起的經過,以及一九四五年後外省族群湧入,政權過渡時期貨幣的混亂,乃至經濟重創下爆發二二八事變,〈風中的皮箱〉則以基隆港寫戰後來台的外省族群,而終章〈八卦山下〉寫的是許多老一輩臺灣人都還記憶猶新的夢魘:八七水災。
故嚴筱意不只寫家族,寫臺灣歷史,更以她個人豐富的從商經歷,點出臺灣從清末以來經濟發展之中的幾個重要關鍵,舉凡產業如鹽業;或是錢幣,如日本政府宣布投降後,大量發行臺灣銀行券所造成的通貨膨脹;或是稅制,如屠宰稅等等,皆使得歷史敘事在有了經濟因素作為支撐後,更能夠讓人體會到,個人是無法置身在大時代之外的,因為政治與經濟相互連動,可以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足以把那些社會底層最不問世事的小老百姓,也都一起無情的捲入其中。
我很慶幸因為幾次評審的機緣,才得以一睹《風中的皮箱》為快,直覺它非常適合改編影視劇集,精彩的程度應當不會亞於《茶金》才對。嚴筱意在〈後記〉中謙稱是「母親愛講古」,才為她帶來了許多的靈感和寫作素材,但小說中那些翔實的產業經濟和歷史考證,更可見得她在寫作時的謹慎和用心。我在閱讀的過程中,也總不斷感到人物彷彿從紙面浮出,栩栩如生向我走來,又彷彿是悠悠晃晃隨著文字,而不知不覺穿越了時光隧道,走入過往那一個多苦多難,卻也溫暖而堅強的年代,於是不禁想起了蘇東坡〈定風波〉的句子:「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