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靠近海的路線
之一. 淡藍色消毒水
不能靠得太近,否則褲管會濕,甚至可能被海浪捲走,危險。但也不能離得太遠,畢竟沙灘燙腳,尖銳的貝殼沙經常鑽進趾甲縫,像針,痛著流血著,一樣危險。
穿泳衣危險,穿太多會中暑,危險——不管怎麼樣,都很危險。從小就被這麼告誡著。最好也最安全是待在房間底,用功。更心無旁騖的用功。比如喜歡海,可以參考《地理課本》第四冊或第六冊,別浪費時間讀《冰島漁夫》、《白鯨記》,不會考。喜歡雨,請深入分析〈聽聽那冷雨〉,或默寫十遍〈賦別〉,會考。再不滿足的話,讀讀波耳定律——注意聽,當電子從高層軌道掉到低層軌道時,將釋放瞬間的光,墜落的光——「墜落」和「墮落」,有什麼分別知道嗎?很好,下次記得課前預習,記得,未滿十八歲不要靠近有水的地方。
乖,照做就是了,難道你不想活得更久一點?
距離十五歲還很長的這個夏天,好似擠在便利商店飯糰裡的內餡,冰的,糊的,無論如何都不夠清爽。唯獨淡藍色消毒水經過教室時,那株黃槿似乎輕輕晃了一下,似乎,空氣中的鹹味也不那麼濃密了。西北雨的星期三,淡藍色消毒水穿得像要去爬山:板鞋,百慕達褲,左肩比右肩高一點……消毒水氣味從他的肩窩一點一滴流出來,匯聚成他的綽號,連帶使我們噴嚏連連。過敏性的鼻子與游泳池氯氣啊,整個走廊彷彿都被清潔了——所有的挫敗都足以被洗淨,長久的沮喪也能夠因此而抹平,那張社團宣傳單是這麼寫的。
學會游泳,真的有這麼大的好處嗎?
「你又沒考好啊?」冷不防,他的汗水滴在我的三角函數上。
「老師老師,下次還會帶我們去海邊嗎?」青春的聲線很快靠攏過來,無視坐在門口罰寫作業的我。他實在太受學生歡迎了,他們身上同樣發散著淡藍色的氣味,但那不是消毒水,是過於甜膩的矯情。
「一定是運動量太少啦。」他繼續說,指節在桌上漫無意識敲著:「下一次,一起來,拉拉筋、動一動,這樣腦子才會靈光嘛。」
下一次,依舊坐在沙灘上看夕陽沉降,看他們全化成了浪,任憑身體在水中起伏。「喂,怎麼不下去?」他喘著氣跑過來。我聳聳肩,瞥見他們全變成了一二三木頭人。我趕緊低下頭去假裝尋找寄居蟹,心想他為什麼願意來這個偏遠的學校教書?「啊就喜歡海啊,難道你不覺得,在海裡游泳很棒嗎?」他理理頭髮,細碎的水珠濺開來,彈到腳上涼涼的,他的影子也涼涼的,覆蓋著我的。
「海很美啊。和游泳池完全不一樣耶。」他說。
想也知道。漲潮退潮,親潮黑潮,太平洋洋流大西洋洋流,凡此種種與風力引力有關,與淡藍色消毒水無關——這時候,才赫然發覺存留於他肩窩宛若線索的消毒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笑起來格外清爽的薄荷味,大概是懷舊牌口香糖吧——似乎擺脫了游泳池的小框框,他變得格外開朗與俐落,儘管,他還是穿得像要去爬山。
「其實,游泳池也會漲潮退潮,也有洋流喔,」他說:「只是你沒看見而已。」
我注視著海與天一寸寸失去顏色,不斷匯入世界盡頭的黑藍聚散,即將無光的瞬間,令人難以置信:貝殼沙究竟何時刺進我的腳趾?也難怪從剛剛起隱隱作痛。危險,真的危險。我試著看清楚他被拉遠了的身影,不相信那股熟悉的氣味就此不見了?也不相信游泳池值得美麗?否則,為什麼我如斯難受?為什麼感到巨大的失落?
走進海中、靠近海,為什麼我的沮喪與挫折仍未沖刷殆盡?
之二.游泳池裡的洋流
不道德。
宣傳單上說,穿得美美的去游泳是道德的,只想游泳而沒有練習游泳是不道德的。但我選擇了繼續不道德,繼續坐在觀眾席看他們拚命練習打水、換氣,一隻隻失去鰭似的魚群——他們不放棄,奮力划開淡藍色水面,彷彿划開肩窩淡淡流淌而下的——該說是汗嗎?或者揉雜了淡藍色消毒水的氣味?
「你又來了。」她說:「難道你就不能放過自己嗎?」
放縱的夏天。放縱的夜晚。無論如何卻學不會放鬆。放鬆,才能夠輕盈啊。游泳課第一堂:放鬆,並且學習不害怕水。因而我側身、弓背、抱腿:基礎泳訓必備的水母漂姿勢,照理說該聽見靜謐的心跳,卻四肢僵硬——於是我大口大口吐氣、吸氣,瀕臨溺水那樣的,兩手牢牢抓住水道的分隔線。
還是無從克服對於水的恐懼。
天氣確實很熱,戲水確實很痛快,但如果待在岸上就不會溺水了。雖然少了必然的快樂,卻能夠免除掙扎的苦痛。危險,都很危險。從小就被這麼告誡著。可惜的是,貓終究好奇滑進了湖,終究記起十五歲來臨前的那個夏天,淡藍色消毒水說:「自由式比蛙式好看,蛙式比自由式省力。」他說:「啊,你怎麼還坐在這裡?臺灣四面環海你知道嗎?要學會游泳啊,要動一動嘛,像你這樣白兮兮,怎麼寫得出小麥色的答案?」
說話的同時,池裡空盪盪,所有人都去了更衣室,留下金黃色的波紋,以及那偏紅的臉龐。浮塵漫散,氯氣伴隨著風輕輕拂動髮梢,有一片刻,以為這個炎熱的下午只剩下我和他一站一坐,看望水面靜靜擺盪葉片,靜靜靜靜疊映著他眼底少見的煩憂。
他身上的消毒水和薄荷味怎麼越來越淡了呢?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們不再去海邊,甚至連游泳課也改成了輔導課,每天都像水中浮沉那樣,五官模糊而陌生,終日背誦來自日本東海岸北向之黑潮與來自北極南向之親潮會合而成的太平洋洋流最後在美國與加拿大交界處分為阿拉斯加洋流與加利福尼亞洋流……「游泳池裡,真的有洋流嗎?」問題一出,立刻感到後悔了,很蠢。
但他不這麼認為:「你又沒下水,怎麼知道沒有呢?」淡藍色消毒水似有若無,眼看就要斷在風中了,等到再也抓不到聞不到它們,他將變成任何一位我們記也不記住、就算遺忘了也無所謂的老師。
所謂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我們需要的是答案,不是製造問題的老師!星期一朝會總是灰濛濛,校長的表情和語調也是灰濛濛,我聽見不知從哪裡傳來的灰濛濛的嘆息。
「我們也不需要問題學生!」大禮堂的擴音器永遠那麼刺耳。
於是,最後一堂游泳課,我戴上蛙鏡,深吸口氣、蹬出、划水,很快就貼近池底,米白色磁磚有細細的裂痕,像日常生活中那些遮掩在課業底下的心事──如果這一刻死去,他們會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望著那些快速交錯的雙腿,每個人拚了命的從我頭頂游過,哨聲與吶喊在水面以外激動著:快啊,快!每一項活動都足以被數據化,每一次出場也都值得我們全力以赴,「要努力、再努力,知道嗎?不要讓爸媽失望,也不要讓自己失望,知道嗎?」我靠在池邊憋住氣,任憑那些波紋亂竄,彷若魚群唼喋,但沒有我插話的餘地,那一刻,我覺得好寂寞好寂寞。
突然間,他也潛入了水底,和我面對這一果凍搖晃般的世界:魚群一會聚合、一會分散,全然的歡快與天真。我緩緩靠近他,猶豫的握住他的手,冰冷的,軟弱的——他也在哭嗎?
淡藍色消毒水能一併消毒我們的眼淚嗎?
之三.最最靠近海的路線
所以,最終還是選擇待在房間裡,選擇眺望海、聽海,但不接觸海。
海已經投射在天花板了,民宿主人說,這是精心打造的水上獨棟別墅唷,只要按下床頭開關,牆壁立刻出現海底景觀。看,那邊紅色的是雞冠珊瑚,綠色的是小腦紋珊瑚;左邊那個是馬糞海膽,佐山藥最好;遠一點的是海鱺,你們說它像不像漫畫KERORO軍曹?至於那個啊,那是最近剛蓋好的觀景步道,縣政府對我們的觀光事業很有心,希望你們喜歡,如果要出去玩別忘了擦防曬,晚上七點我們吃烤肉——
三十歲的夏天。漸漸明白不可能成為海邊的卡夫卡,不可能說走就走,更別提流浪的風景有多美。漸漸懂得,生活是日復一日,像坐在觀眾席上不需要流汗、也無須喘息,只要靜靜欣賞、盡情讚美,就好。畢竟家離海那麼遠,自我們有記憶以來,即被告誡遠離海、恐懼海、忘記海,甚至不覺得乾涸也不覺得海島居民不諳水性有何矛盾?所謂島國啊,我們早已是遺世獨立之島了,唯有遇見愛情才稍稍意識到:泅泳的必要性。那些掙扎呼喊自以為就要溺斃的時刻——儘管,打從很早以前就經常溺水了——此時此刻,當我醒在灰藍更甚灰藍的清晨裡,聽著她的鼾聲,注視著那裸裎的背脊,一時間竟有種寤寐之際,說也說不清的迷糊與企盼。
「妳,真的愛我嗎?」
細細刮磨著騰霧的玻璃窗,糊模而潮濕的字句……不再青春的年紀,卻堅信愛足以挽救年少:年少的天真、熱情以及義無反顧,一如那一年那一刻,淡藍色消毒水與薄荷味始終活力勃勃:左肩比右肩高一點、百慕達褲與V字領……那時候,他也正是我們此刻的年紀吧?開始明白眼角下垂的憂煩,開始懂得白髮就是無所不在,但下一刻,水流將所有的紋路都撫平了——學會游泳真能洗滌挫敗嗎?我坐在床沿,指尖悄悄滑過她的腿脛、腰腹、臉,宛若滑過一段富有彈性但傷痕累累的情感。
不會游泳的兩個人,為什麼要來海邊呢?
原以為,這一次能夠輕鬆游完二十五公尺,終究還是喝了好幾口水——從十五歲迄今,該有海流的強大,為什麼泳技還是如此不堪?站在房間裡附設的露天游泳池,分明是水深及腰的池子,竟不由自主顫抖。深吸口氣,仰頭,張開四肢,下了很大的決心的躺進池裡的——但這一次,沒有急躁的催促與叫嚷,也沒有匆忙的踢水與換氣,我試著張開眼,看見藍的白的熹微的虹霓緩緩流蕩,像溫暖的海藻輕輕擺動,也像那一天終於決定嘗試冒險,趴在床上,模擬游泳的姿態,讓自己變成一條魚、一只蝴蝶,或者一隻青蛙。
而她在身後不知所措的笑著——十五歲那年,她的肩窩沒有淡藍色消毒水,也沒有穿得像要去爬山,她應該是個好人吧,我想,是個很溫柔很純真的女孩。儘管老實也是會傷人的,儘管,她永遠不可能成為心目中的那片海洋,但原本就不擅長游泳,又何必奢求海呢?
許多年後,當我們重複擁抱、親吻、睡去,當我們悲傷、憂畏、快樂,總會沒來由想起那場宛如夜海泅泳的恐懼與興奮:第一次,明白游泳並非那麼困難,海離我們很近很近,感情亦然——唯獨我們不懂何以心底響起排水孔般的聲響——為什麼遇上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那麼難?
在這個雲層逐漸散去的早晨,聆聽她突然收束的呼吸,巨大的寂寥襲擊而來。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為了記住那些曾經擁有的徬徨、無知乃至純粹,活得更勇敢些。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可以更瞭解海草、洋流,或者其他:它們慢動作的活著、行進、光合作用,完全不若每天反覆而機械的辦公室水族箱,稍微調整幫浦或加溫棒或咕硓石,看見的總是一模一樣的魚的表情——雖說,我還是不太會游泳,但在這座與海相通的游泳池,在這靜默的一刻,我想起長久以來關於恐懼海、逃避海的那些……我大口大口吐氣吸氣,很想告訴爸媽,海邊其實沒有想像中的危險,也許會中暑、也許會被貝殼沙刺傷、甚至溺水,但那或許是因為,我們對於海的世界還不夠瞭解。
我們對於自己,還不夠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