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水長又長
金門素有「海濱鄒魯」之稱,意思是說,金門雖然在海濱,但是它文化昌盛的程度,幾乎和孔子的故鄉(魯)、孟子的故鄉(鄒)沒有太大的差別。不過,細細想來,這「海濱鄒魯」名號的由來,卻不始於金門,而是起於廣東的潮州。當然,金門借用一下也無不可,何況金門人文之盛,的確足以當之。不過,近年來福建沿海各市縣幾乎都說他們也是「海濱鄒魯」,進而整個福建也都可以稱為「海濱鄒魯」,這是福建人的自信,作為金門人,我也為此感到高興。但是這樣一來,如果我在文章中再大講我們金門「海濱鄒魯」,恐怕容易讓他人產生誤解:「你們是『鄒魯』,難道我們就不是『鄒魯』嗎?」
因此,我在作這篇〈序〉時,還是不直接用「海濱鄒魯」一語為好。
我想說的是近十幾年來金門人的寫作。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葉宗禮從金門給我捎來他的老師洪春柳女士的一本《浯江詩話》。宗禮說,洪老師是金門高中的老師。高中老師出書,難能可貴。這是我的第一反映。後來,「兩門」開始對開,廈門、金門不過一個小時的水路,我去金門的次數多了,認識的鄉親也多了。除了洪春柳老師繼續贈書之外,中學老師送給我書的還有楊清國(校長)、吳鼎仁、王先進、洪明燦、葉鈞培、陳炳容等等。至於黃奕展,則是小學校長;黃振良,是不折不扣的小學老師。那麼,陳長慶是誰?陳長慶是長春書店的店主;陳延宗又是誰?陳延宗是退伍中校;陳秀竹又是誰?陳秀竹在學校當過教官,退役之後服務於金門國家公園;董群廉又是誰?董群廉是縣政府的公務員;蕭永奇又是誰?蕭永奇是電腦工程師;郭哲銘又是誰?郭哲銘是文化局的課長(課長在大陸的職級就是科員)……這一長串的名單,自然不包括在金門大學任教的江柏偉、唐惠韻、楊天厚博士,因為他們是大學老師,寫書出書理所當然;這個名單也不包括戶籍仍然在金門,而在台灣發展的一批文化人或准文化人,因為他們現在畢竟生活在「大地方」。據金門縣文化局局長李錫隆介紹,十來年間,金門文化局已經出版了近四百種的書。如果加上不是經由文化局出版的書,加起來不知有多少種?還有一件事情使我感動。去年十一月,我回鄉參加世界金門日,適逢舉辦「三個寫詩的人」新作發表會,一個自然村,同一時期出現三位詩人,每位詩人都出版過不止一部的詩集,真是匪夷所思!
金門戶籍人口數,這兩年剛剛突破十萬。太遙遠的不說,自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戶籍人口一直只有數萬人,最少時還不足五萬!如果以戶籍人口數比作家數,以戶籍人口數比出版的書籍數,作一個統計,按我的觀察,福建沿海諸市縣似乎難以與金門抗衡。如果就作者的身份職業作一個分析,金門作者身份的多樣,民眾參與的廣泛與熱情,恐怕也是獨一無二。
我不知道振漢此前是不是出版過書,如果沒有,隨著這本《悠悠浯江水》的出版,金門的作者又將增加一位。振漢是國中的老師,也是屬於我上文說的、並非身居大學或者學院的作者那一類。
《悠悠浯江水》是作者的一部詩文集。金門本島只有一百三十多平方公里,這樣一個蕞爾小島,自然容納不了大江大河,就是勉強稱為「江」的浯江,其實也就是一條小小的溪流。但是就在這條小小的溪流兩岸周邊,孕育了金門的林木花草生物,孕育了世世代代的金門子子孫孫。浯江水,長又長,從史前文化,到西晉士人南渡流播來到這個小島,到唐代牧馬侯陳淵率眾來此牧馬,到南明東南洲島軍民高舉義旗擁戴魯王朱以海在太武山下抗清……每一個金門人都愛浯江,每一個金門人都熱愛金門這片土地,振漢也不例外。振漢用他的觀察,用他的筆,帶著深切的情感去回顧金門的歷史,去找尋金門早年的記憶,去書寫他所知道的金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去抒發他對金門一點一滴的真愛。浯江水,長悠悠,每一篇詩文都充滿了作者對故鄉的愛。他寫故鄉的花,從一月、二月,寫到十一月、十二月;從蝴蝶蘭、杏花,寫到水仙花。他喜歡磊磊砢砢的花岡岩,喜歡成片的紅樹林,喜歡成雙成對的珍希的古生物鱟,他也喜歡故鄉的番薯。「好吃糖」的描繪,喚起每一個金門人兒時的記憶,讓你頰齒生香;「鹹粿炸」,俗雅共賞,或是充饑,或是品嚐,經振漢這一提醒, 滿口「鹹香鹹香」, 頓然口舌生津。
我在台北華納威秀看了一場《星月無盡》的電影,這是一部描寫金門的影片,電影主人公之一是「文史工作者」,不知情者一定覺得很奇怪。我在金門和友人交換名片,常常會看到「文史工作者」或「文史工作室」這樣的字眼。毫不誇張地說,當你走在金門大街小巷,或者在餐廳用餐,一不小心你會碰上一位或者兩三位文史工作者、或者擁有自己文史工作室的鄉親。他們並非什麼大學者,但是他們肯定是金門某一文史問題的專家。一塊碑碣,他會為你詳細地細說它的由來;一種民間信仰,他會給你介紹它的背景和歷史;一把農具,一件戲服,一座古厝,一幢洋房,一座橋樑,他都可以給你講述其年代、質材,以及相關的故事;如果你有興趣,他還可以為你挑出一部族譜,為你解說一姓一族在金門的繁衍生息、變遷、聚散,甚至這一族一姓中名人的逸聞逸事。振漢對金門的文史,也相當的關注,如風獅爺、王爺信仰、東門代天府牌樓、後浦四月十二迓城隍等,都在他的寫作範圍之內。詩文集涉獵的廣泛,可以讓讀者增長不少見識。
集中有一篇是記述2011年第五屆兩岸金門籍青少年夏令營活動的文章,這次夏令營由我所在的福建省金門同胞聯誼會主辦,漳州市金門同胞聯誼會協辦。省金聯和漳州市金聯都有相關的報導,但是都沒有振漢寫得這麼詳細。振漢可謂是有心人。看來,振漢不僅關心「文史」,對當前兩岸的往來也很關心。民國四年(1915)金門建縣之前,金門是同安的一個行政區;建縣之後,金門與廈門、同安仍然難分彼此,和閩南各地也難分彼此。陣陣槍炮聲滾過,瞬息間,金門便與廈門、同安及內陸隔絕,超過五十年的時間,多少人把眼望穿!所幸我們能生活在21世紀,廈門與金門的船隻又可以每天往來,兩岸金門籍青少年夏令營可以在內地和金門輪番舉辦,振漢也有了機會帶領學生來內地參加活動,也有了機會到大陸讀博士學位。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在讀博士期間,振漢往來「兩門」比較頻繁,將來一定會有更多記敘或描述這方面的佳作問世。
振漢還找了部分自拍的照片作為插圖,我看是很有必要的。有些民俗的活動,即便作者筆底可以生花,仍然不能免於抽象。有些民間食品,僅僅靠文字的描述,恐怕也難有令讀者垂涎欲滴的效果。振漢給我影印件文稿的照片是黑白的,正式出版,如果是彩照或部分是彩照,或許更能收到圖文並茂的效果。
這部詩文集共收錄振漢的詩文三十來篇,這些詩文絕大多數都寫得相當不錯,不過,不必諱言,個別文章還需要作點潤飾,稍嫌冗長者,簡約之;過於簡略者,豐滿之。再者,兩岸往來已經非常頻繁,但是數十年的阻隔,遣詞用語、書寫行文的習慣仍然存在差異,在所難免,不必苛求。如果此書要讓內地的多數讀者也能接受,似乎個別篇目還需要略作調整;如果有些篇目僅僅是為了記錄歷史文獻,將來可以另編一部文獻性質的書,畢竟創作和文獻的保存是兩回事。
來中央大學已經四個月,半個月前,水彰說振漢有一部書讓我作序,前陣子的確太忙,有時南下台南或高雄,當夜還得趕回中壢,因此拖了些時間。期末將至,校內外的事慢慢少了,今天是中大校慶(在台復辦)五十周年紀念日,除了中午到大講堂前去感受一下氣氛,還是趕緊回到研究室來完成這篇小序。
期待《悠悠浯江水》早日出版!(本文為《松風書閣手記》之一篇)
陳慶元
2012-06-02於中央大學
中文系A2-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