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創作自述:葛麗特(摘錄)
「燈下黑」是我開始學寫電視劇時認識的詞彙。它跟許多編劇手法一樣,在說一種漂亮的欺罔。欺罔手法沒有絕對的美醜,但欺罔做得好,可使人顯得漂亮,雖非真正使他漂亮。這個詞說的是燈火下方處,因為光線受燈具遮蔽,所以雖然離光源很近,卻是截然的黑暗。而「欺罔」原來有著不同的意思。「欺」是詐騙、凌辱、超越,「罔」卻另有迷惑、失意……等涵義。若觀者與作者間存有欺罔,我衷心相信作者多罔。
或者,只有一種雙重的騙子,才會令自身陷入迷惑與失意。對於人生要有足夠的彆腳,才能做這樣的雙重騙子。我所想到最經典的例子來自《漫長的告別》(The Long Goodbye)。那偉大的騙局,藏著一個卑微的小騙局,設局的人名叫艾琳‧維德(Eileen Wade)。如果說再見等於死去一點點(To say goodbye is to die a little),我沒法衡量五千美元跟艾琳‧維德的輕重。
這本書收錄的不少劇本都提到了死亡,但半數作於2006年的作品,在寫作當時,我尚未經歷熟悉之人的死亡。在那時,死亡對我來說,是駑鈍者的暴力中,最極致的一種。孩子般的憤怒。如標點符號般共識性高、輕易就手的表達之物。
然而在其後至今,我共收到了三次遠近不同的死訊。真正的死訊如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的小說,複雜卻斷然,真實卻不可親近。把死喻為小說或許弔詭,卻不會勝過死亡對生者抽取之物。既不可能有死亡輕率,亦不可能有死亡悠長。
於是我先是一個模倣犯,其後才真正涉及生命。我並不對幼稚的創作懊悔,但當生活被故事落實,下筆就益形負擔,這或許可以在〈狗人〉節錄及〈小孩〉中看見。然而這亦不是單向道。隨著寫作經驗逐漸累積,生活中自身對於情感的表達會益加後退──原先我是一個撒謊的人,而來到第二階段,我成了一個穿紅舞鞋的騙子。舞非跳不可的時候,那就再也不是一間好吃的屋子了。那仍然是一間美麗的糖果屋,但這次饕餮是屋子本身。我單獨扮演漢賽爾和葛麗特,在無人構織陰謀的森林裡,足足演了幾年。(這不正是艾琳‧維德的行徑嗎?)菲力普‧馬羅(Philip Marlowe)在這時出現,這角色能為某些悲傷命名,因此才使部分情感得到安置。
然而我仍然經常在創作中面對誠實這件事。當自己渴望有更多觀眾或讀者領會,任性的寫作便從選項中迅速消失,但餘下的方向與問題依然林林總總。你經常必須曉得愛,你永遠必須自我控制,你必須控制去自己創造出不經意的情感流露,而我光寫下這段話,便覺得自己的智識在編劇的學科中光速地退後。編劇很難不在寫作的過程中一併投入表演,而當這麼多人的情感與歷史在你的身體流動,你真的會覺得那是一張很小的桌子。你向自己提問,反駁自己,挫折自己,讓另一個自己來撫慰,而後讓原本那個自己發現撫慰仍不過是欺騙。你同時召來了五個自己。五個自己有三個陪你去取魔戒,一個是詹姆斯‧狄恩(James Dean),另一個人向來只有你見得到他。你把他們全部退回腦內的工廠,訂了一個相貌比較親民的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你一開始覺得滿意,但當親民版的夢露站到地鐵出風口上,你便覺得一切都不對勁了。你直覺這絕對不是《七年之癢》(The Seven Year Itch)。不癢,主要是這樣。
你耐心與自己的工廠溝通,期待並鞭策他們製作出令你滿意(或至少不丟臉)的成品。不過他們從未給你正確的營運時間,基本上在洋人的節日、漢人的節日,以及週末、小週末跟任何心血來潮的時候都休息。你打電話給廠長,希望這樣的情形要做改善。他們沒有改善,但是寄了一盒荔枝給你。(摘自p.215)
《太平洋瘋人院》收錄的劇本,為2005至2011年間所作,那是從我初能完成完整的劇本,一直到劇本開始獲獎、搬演,(相對之下)較為成熟的時期。它們有個共通的主題:攻擊人性的絕望面,以極端憤怒導致出消極的態度,抑或全然放逐的憂傷、離題、自貶。換言之,它們是從人性灰暗處發展出的七個面向。
「太平洋瘋人院卷」包括〈太平洋瘋人院I〉、〈太平洋瘋人院II〉,前者獲當年度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戲劇劇本類優選,因此間接得到演出的機會,延伸出的第二版(即為後者)在次年由「前進下一波表演劇團」於牯嶺街小劇場演出,幾近完售,幸運獲得了一些好評。
這一卷主要的情感是憤怒。主角為兩個無路可出的無名之人,將自己陷於無處,將鬥志用於「積極地絕望」。時空再真實,亦無法給予其絲毫餘裕。這一卷講述的是心的自我構陷。
「吼叫卷」包括不曾搬演過的兩篇劇本:〈正午的寺山修司〉、〈小孩〉。它們共通的主題極其明顯:「母親」。這裡的母親並非指涉一般家庭中生兒育女的女性,而是廣義的「母親」,以侵略性的愛,無止盡貪婪使用溫柔的暴力之人,自毀亦毀人。這個主題帶出的角色情感盤桓凶狠如鷹隼、神秘難斷、變形、變態。〈正午的寺山修司〉結構較似搖滾詩篇,以色彩妍麗的戲中戲及舞台、衝擊性的結局、奇妙的人物遭遇,構織出強烈而變幻莫測的恐怖童話。〈小孩〉則是向哈洛‧品特(Harold Pinter)致敬的黑色懸疑劇作,以意外訪客的出現引發連串驚悚變奏,直奔令人無法想像的昔日真相,曾入圍台灣文學獎。
「獨白卷」收錄兩篇相當長的獨角戲劇本:〈紙飛機〉及〈錦繡時光〉。雖然是獨角戲,這兩篇卻是情書──前者是給父親的情書,後者是老去後給戀人的情書。由於寫作時希望突破獨角戲的窠臼,故刻意提高字數,希望導演及演員在單一的獨白中更能投注以奔騰的想像。後者曾於全國碩博士戲劇學術研討會獲選發表,並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戲劇公開組季軍。這兩篇劇本,加上本卷另外收錄的〈狗人〉節錄,呈現的情緒是憂傷及消極。(摘自p.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