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必須過群體生活,第一重要的問題,即人對人之問題,小而家庭,大而社會、邦國,以至於世界;仁愛禮讓,天下和平、鬥爭殘殺,人禍最慘;皆為人對人之問題。中國先哲最重此一問題,其對此問題解決之方,端在啟發人之理性,順乎人情,由親及疏,定為五倫,人與人各有相對之義,建立社會倫理致序。由家庭六親之愛,推而至於社會人群之愛,不但家齊國治,「忠臣出余孝子之門」,即庸碌之人,亦知違禮犯義,不但辱及身家,且難立足於社會。
以五倫為綱領,構成倫理人生,倫理社會。五倫之制,非自堯舜開始,而堯舜之政教,以五倫為本,儒家稱之曰王道,歷代一貫相承,倫理思想,倫理制度,人群習為自然,為共信共守之道,朝代雖有變更,政權易人,而倫理法度,數千年前後映輝,其揆一也。
春秋時,列國互相侵伐,紀綱漸亂,孔子承先啟後,修「內聖外王」之道,一面收徒講學,分科設教,一面整理文獻,定為「六經」,為往聖繼絕學。〈荀子‧儒效篇〉謂:「百王之道,統歸於詩書禮樂。;〈莊子‧天下篇〉謂:「道術之本,見於詩書禮樂。鄒魯之士,多能明之。」鄒魯之士即恐孔門後學。詩書禮樂,非孔子所造,孔子述而不作(見〈論語‧述而篇〉),將先王之道,輯為「六經」,傳於後世。戰國時,道術分裂,百家之學興,稱孔門之學曰儒家,儒家之學,由歷史傳遞之經驗,人情事理之研究,其人生哲學、政治哲學,已有完美之體系,治平大事,非其他一曲之說所能奏功也。雖然諸子爭鳴,各執一說,例如法家反對儒家,只是政治方式反乎儒家,倫理常軌,未能廢也。秦始皇厲行法治,戕害儒者,而於社會倫理未敢破壞,觀其會稽刻石,可見一斑。古諺云「王道不離乎人情」,倫理、王道,出自理性,真理永不變也。暴秦燔書坑儒,造成大亂,以致速亡,漢朝繼起,一反秦之所為,於是儒學復興,乃有一代之盛治,四百年之祚運。
漢高帝用張良以黃老兵術平天下,然「馬上得天下,不能以馬上治之」(見〈漢書‧陸賈傳〉),故過魯以太牢祀孔子,已顯然尊重儒學;及惠帝、文景,雖用黃老清簡之治術,然獎勵孝弟力田,求遺書,策賢良,置《論語》、《孝經》、《孟子》等博士(見〈漢書‧藝文志〉序及注);政體教化,仍必以儒學為本。漢初開國奠基,高帝用兵,,文景致治,皆得力於黃老之學,故漢朝尊重道家,名儒碩學,大都儒道兼綜,甚至特崇道家,如司馬遷「崇黃老而薄五經」(見〈後漢書‧班彪傳〉),班嗣「雖修儒學,然貴黃老」(見〈漢書‧敘傳〉)。蓋儒家之政教禮法,在傳統中普及人群,習為常道,而黃老之學,應用於當時,在軍事政術方面,發生特殊之奇用,而且其言論為非常時期藥石之訓,漢初其學大盛,文帝時,宮闈之中亦皆讀黃老之書。其學與儒家不相悖,因此儒道合流,成為兩漢學術風尚。然此中有人以為不滿者,為陰陽學說亦參在內,謂其有迷信色彩;其實陰陽家之本意,以天到設教,以禨祥警人,「其要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見〈史記‧荀孟列傳〉),有助於儒家之政教,因而為儒家所容納,藉之以警世勸善,用之以君臣互相惕勵,朝廷論政處事,雖每引其說以為依據,然大抵用作規過勵行之箴,其施行於政令者,皆為細枝末節,附和普通人之心理,遇災異,皇帝則下詔罪己,大臣則上疏自劾而已。
漢初君臣英明,文景好黃老,亦重儒臣,武帝崇儒學,亦重道家,復採納董仲舒天人相與及陰陽家之說,以成其睿思遠謀之大略。政治足以促進學術,儒、道、陰陽,三家相融,為兩漢學術思想之特色。陰陽家之說,玄虛幽渺,「牽於禁忌,泥於小數」(《漢志》),論者病之,然於兩漢之明君賢臣並無影響。漢朝文德武功之盛,八荒賓服,官吏之清廉,民生之安樂,風俗之美淳,皆為儒道兩家思想之實現;觀兩漢之史實,及學者之著述,可以想見。
連年來講授「漢代哲學」,缺乏現成之資料參考,只以兩漢學者之著述為依據,闡述其概要,寫成此編,其深義妙旨,非余之譾薄所能道。
中華民國七十二年二月周紹賢序於輔仁大學哲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