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沒有人相信的時候,第一個相信的人 蔡小蛙
我跟李夏苹不熟。
只記得大學的時候她聽說寒流特報下雪了,就與當時的男友,現在的老公騎著機車從台南直奔合歡山,缺考了大魔王必修課期末考,雪看到了,必修被當了。
次年再見到她重修一次文字學,為了短短的一個雪夜,再耗費一年時間重讀,凡有人問起,她一如往常笑嘻嘻娃娃音說因為去看雪阿,不以為苦。
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她的特異功能:別人都後悔自己所做過的蠢事,但她並不。
我還來不及問過她這樣的代價值不值得,她就在畢業典禮的當天接受了男友的求婚,那時我們22歲,都是第一次喝同輩人的喜酒,收同學的喜帖,生澀興奮,但李夏苹放鬆到像請來演新娘的專業人士,婚宴間她暢然歡笑,一直保持最甜美自然的樣子,走紅毯快樂得像與情人在雨中散步,彷彿世間婚姻的繁文縟節都只落在傘外面。
婚宴小而簡樸,但她自己做的喜帖貼了兩條自己用印表機印的字:李夏苹的版權,王修凡的所有。這兩句話在我心中的重量勝過後來所見豪華百萬婚禮。我懷疑要多少年才能把兩條孤獨的靈魂編織成這麼理所當然的結合,我懷疑她們打從娘胎裡已經交往相愛,我懷疑李夏苹是王修凡救過的狐仙來報恩,我懷疑同學間謠傳的沒錯:李夏苹是外星人。
因為這是我第二次發現她的特異功能:地球人懷疑自己所做決定的時候,她並不。
今年是我跟並不熟的外星人李夏苹認識的第十五年,最近這五年我都在偷偷生她的氣,因為我想像過她成為女特務,想像過她當卡通聲優,想像過她跑去跳現代舞兼通靈解塔羅牌,想像過她浪跡天涯在沙漠裡拍紀錄片,就是沒想過她如今會是三個小孩的媽媽,職業是公務員。果然是李夏苹,她總是往別人猜不到的地方走去,她興致盎然探索每一個微小平凡之處,每一次想引誘她說出生小孩sucks,偽單親sucks,以安慰我千瘡百孔的人母靈魂,但每一次都失敗,她笑笑的娃娃音透露的痛苦一點不苦,愛的歡愉卻震動個不停,她的詩是她從銀河系往地球拍來的訊號,凡人如我所見盡是疲倦惱人瑣事,在她卻是浩瀚宇宙處處新奇。
難怪我們親近不了,她離我太遠,我不相信的事,沒有人相信的事,她先相信。
我跟李夏苹不熟,但我是愛她的,看她的詩(我跟詩也不熟),為了安慰包含我在內悔恨結婚生子的婦女們,提到了一些她的煩惱,小孩生病,時間殺個片甲不留,愛人不在身邊,我幾乎就要相信了,她跟我一樣曾經對他人充滿憤怒,曾經懷疑眼前一切的意義,讀到最後才發現沒有,我輸了,輸得那麼慘,她不是不識人間疾苦,她是一個怪怪的萬年美少女,撐起了在這醜惡世道裡,顯得不合時宜的愛的保護傘,讓那些悲慘、逃避、厭世懦夫行為都只落在傘外面,這個力道太強,不晃,會被撞到地上。
即使是最倦怠孤單的夜間哺乳,她都被幸福炸裂包圍;即使是寫悼母的心,都還是溫柔透明。別人寫詩是把自己藏身起來,將所有醜惡荒謬滾成大石頭,在冷不防的時機往山谷間讀者的心砸過去,顯得自己高明;李夏苹寫詩是把自己敞開在曠野,失望跟愛,崩潰與決心都直白得像個孩子,她不放任何詭計,有些句子我反覆看了好幾遍,好確認沒有任何詭計不是一個更大的詭計,然後才相信,李夏苹的詩不是用來製造驚嘆的險峻峽谷,不論甚麼句子,只要來自自己的真心,她都接受,一如人生的結果,只要忠於自己,不管笨不笨拙,她都接受。
這片寬闊無邊無處藏身的外星草原,是我們都想抵達的地方。
有人說文藝女青年這種病,生個孩子就好了,李夏苹簡直病入膏肓,有一份全職工作、自己照顧三子還出詩集,我謹代表世間萬千怨恨人生的媽媽兼無力創作的文藝愛好者嚴正譴責她的高產值,照見了我給自己力有未逮找的藉口有多虛弱,她愛的宇宙現在向我們地球人展開了¬¬—
「今天日子很特別,今天日子很特別
開心 開心 我真~開心」
「愛一個人完全不需理由
我甚麼都不想擔心
只要想著我想要的
我所愛的
最好最好的
好時光」
這個宇宙幾乎厚實耀眼令所有擅長放棄人生,愛好玩弄文字之人無法直視,我期許有日自己真正讀懂她。
作者序
出書這件我嚷了快半輩子的事 李夏苹
正式宣告出書之後,這麼多人異口同聲地說:「恭喜,你終於出書了!」
我自己覺得好笑,那我內心那些終日反覆的
「我也可以嗎?」
「作品夠成熟嗎?」
「啊啊啊我到底為什麼要出詩集」的
玻璃心小劇場又算什麼?
這本書在我腦子裡和筆下大概孵了十年,難產的症狀似乎傳染給設計師,在設計師的腦子裡又大概孵了三個月,把字印成書這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我們卻不約而同地把它搞得很複雜。
最主要的催生者,一個是我的Rilex,一個是大學好友黃柏軒。
Rilex有天在我枕邊說,一直猶疑不決不跨出那一步的話,永遠都不知道跨出去會看到什麼風景喔,當時我覺得他好像在指責我總是天馬行空說著偉大卻空洞的話,眼淚只差沒有掉下來,默默在心裡反芻著他的話,這話像一根針,深深梗在我的內心。
過了幾天,我的記錄裡是2016年7月1日這一天,落腳桃園的詩人兼編輯兼多年好友黃柏軒路過我上班的公所,我從位置上站起來剛好瞥見穿過中廊的他,我們眼神相遇,互相揮手打了個招呼,柏軒就消失在視線外了。
幾分鐘後他在Facebook發了訊息:
「嘿,李夏苹,我們今年來把你的書做出來吧。」
「好。」
不假思索地回答,其實是受了Rilex那句話的刺激,又剛好我那陣子部落格搬家,把所有的零散的詩稿都依照分類整理打包好了,柏軒提出要我在三天內交出初稿的任務,在過去這簡直毫無可能,但我那天就是如此鬼迷心竅直接按送出交稿了,於是最後有了你手上這本書。
整個討論設計的過程,就像Rilex說的,開始看到了不同的風景。
記得第一次跟黃柏軒約在簡餐店討論,我整個人全身緊繃,柏軒跟我討論初步的構想、流程和期程後,拍了拍我的肩膀:
「李夏苹!終於輪到你了。」
「別說了,我很緊張!」
「緊張很正常啊,那有開心嗎?」
「嗯。」
但一直到第三次討論的時候,我都還在害怕從黃柏軒口中聽到,我的詩不算是詩,這樣的文字沒辦法出詩集喔,很抱歉我們就地解散吧我送你回家之類的話,但其實在獨立出版的市場,並不是編輯說了算,而是個人出資印書的我自己說了算啊,內心到底有多害怕別人的不認可?
和設計師碰面聊出版,才有真實的感覺:「喔,我們真的真的要做出一本書了!」欣瑋拿出之前她設計的書提供參考,用心和創意以及質感都令我驚豔,我記得那天我們的結論是「盡量做出對其他的書不太友善的設計」(而欣瑋說她事實上不太忍心),等待設計提案的結果出來整個過程戰戰兢兢的,我很喜歡欣瑋在提案時附帶的文字:
在我讀夏苹詩的過程中,
用香水來比喻好了,頑皮是前味、跳躍是中調,
但香味持續最久的後調卻是很哀傷且神秘的。
很多年以來我都是孤獨地在部落格寫詩,我的詩作總是被自己認為「不適合公開在 Facebook這樣的平台」而隱姓埋名著。
藉由出書這個動作,我的詩句開始跟世界有了溝通。
收到左樣寫的序的時候,我一口氣讀了三遍,哇好棒的文字!蔡小蛙的序則是讀得我又笑又哭;Rilex說,我又達成了一個人生的奇怪成就:收到朋友寫的序興奮莫名。(我承認極有可能會因為想收到朋友的序,繼續出下一本書!)能從同樣在寫作的朋友筆下照見自己的身影,從序中瞥見自己作品的定位,若非跨出出書這一步又怎麼能有此體會?
很高興我跨出了這一步。
2016.12.01 於銀河系太陽系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