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回憶的煙幕揭開
計畫要寫《焰火情挑》這本書,其實已經有好幾年了!正像我許多作品一樣,常常被職業性的倦怠和人的惰性拖拖拉拉的,一直是只聞樓梯響而已;最終也是在報紙副刊主編下哀的美敦書、刻日就要刊登時,被催逼著動筆、然後沒日沒夜的努力了半年多,終於完稿。交稿之後的情況如出一轍,彷彿生完一場大病,把內裡一切都掏空了!又彷彿是跟著書中的角色悲歡離合、生死交關了一程,最後只剩下喘氣的份││這其實才是我害怕寫長篇小說的真正原因。
我現在有時回首一看:那一年寫那一本書,寫了三十多本小說之後,算一算,居然就過了二十多年!在燈火通明的書房裡,先是一枝筆、一�稿紙的煎熬;之後,則是長夜孤燈,面對電腦螢幕奮鬥,從三十前段的盛年,寫到飛蚊症如影隨形的今天,已經幾乎要過了「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的哀樂中年,倏忽將抵「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蕭蕭矣」的熟年大門了!靜夜一思,想到人生竟是幾本著作就可量其長短,想到我在所有角色的洶湧曲折裡忽爾老去,不覺大吃一驚!小說家的生命原來不是尋常的食衣住行,而是用一本作品一本作品來丈量,豈不令人心悸?!
《焰火情挑》是我生涯中的第三十二本小說作品。它的背景與我成長、生活的環境差距很大,所以在開筆之前,我耗費許多時間在背景的摸索和探測,務必像我其他作品一般,抓住那種身歷其境的感覺,然後才寫得出角色的心境和遭遇。說起來這也是延宕很久、遲遲沒有開筆的原因。小說初初連載時,就有讀者寫信來,還好,她們不是來問我「那是不是妳自己的故事?」這是我的小說中,少數幾本不曾被讀者「誤認」的一本,也許她們熟知我的背景年齡,知道無法對號入座吧?否則一天到晚被誤認為自己小說中的人物,那些遭遇和行為,攤開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作者猶如玻璃瓶中的小蟲般供人評論,滋味一點也不好受。
於是,又會有人問:「那主角是不是誰誰誰?」
對於這個問題,我最近重讀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頭有段話,深得我心。他說:
「我的小說人物都是我自己沒有實現的一些可能性。正因如此,我愛我筆下所有的人物,而他們讓我害怕的程度也不相上下。他們每個人都越過了一個邊界,而我卻只是繞道而行。吸引我的正是這被跨越的邊界(跨過這邊界,我的【我】就終止了)。小說不是作者的告白,而是在這已然成為陷阱的世界裡探索人類的生活。」
米蘭昆德拉的這一番話,真是貼切而深刻的說出泰半作者的心聲。這一番話,多半也足以解釋:「為什麼妳會想寫這個故事、這個角色?」當然,讀者千萬不要忘記其中一句更重要的話:「小說不是作者的告白。」這樣不厭其煩的解釋,不知讀者是否明白其中我最想表白的部分?
回到《焰火情挑》的小說本身,當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一起生活了很久,已經到了且愛且恨的厭倦地步;或者,已經找不到愛意、只剩情義和回憶時,有多少人有勇氣和機會壯士斷腕?跨越一個邊界,迎接妳的,不會只有璀璨的陽光,這也就成為大多數人躊躇的原因││每一個人的人生都只有一次,所以我們才會永遠面臨必須抉擇的十字路口。跨越,永遠不會只是「跨越」這個動作而已。
廖輝英二○○四年歲末
台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