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秋天,劉劍梅來到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開始博士課程。在我第一個印象裏,劍梅眉清目秀,舉止從容;個頭雖小,但人如其名,自有一股蓄勢待發的銳氣。哥大東亞系甄選學生一向嚴格,劍梅能夠脫穎而出,憑的是她在北大以及科羅拉多大學碩士班的專業訓練。難得的是,她從不視過去的科班訓練為當然,反而有一切從頭來起的決心。她對學問的熱誠,還有對人文世界的關照,與一般挾西學或中學以自重的年輕學者,頗有不同。直到劍梅入學以後,我才知道她的父親是劉再復先生—這果然是家學淵源了。
劍梅在哥大五年,埋頭苦幹,得到博士學位後赴馬里蘭大學任教,而且在去年一舉得到終身俸。在同輩中,她的際遇應該算是最出色的之一。但作?劍梅的指導教授,我看得到她這些年來無論是治學還是教書,一步一腳印,走得辛苦卻也踏實。與此同時,她又?人妻,?人母,能有今天的成績,得來實在不易。
劍梅的專長是現代文學與歷史、性別關係的互動。她的博士論文,以及第一本英文專書,寫的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革命加戀愛”的小?政治。這個題目看來平常,裏面其實大有文章。三十年代風雲變幻,前衛作者或熱衷民族改造,或追求主體解放,總結起來,正不脫「革命」、「戀愛」兩大目標。以後五十年中國所經歷的種種激情狂熱,基本源出於此。時移事往,劍梅成長的歲月卻是個告別革命、放逐諸神的年代。在天安門事件後,在美國,她重新檢視“革命加戀愛”的譜系,反思其中所透露的中國現代性特徵;論文寫的雖然是文學,但一股與歷史對話的衝動,躍然紙上。
然而劍梅的興趣不能為美國的學院文化所限制。以她的訓練,很可以追隨時新理論或話題,隨風起舞一番。這些年與她背景類似的學者,有多少成了後殖民、新左派,中國美國,一魚兩吃,不亦樂乎。劍梅反而沉潛下來,專心自己的學問。行有餘力,她由中國文學放眼世界文學藝術,由學院角度體驗日常生活,發為文章—尤其是中文文章,平實親切,卻往往透露她不願隨俗的堅持。
這些文章的部分結集成?《狂歡的女神》。這本文集分為六輯,在其中劍梅討論當代女性文學、電影、藝術的得失;反思女性學者/作者的生活境況;評論國際社會的人文、政治話題;抒寫個人閱讀的感懷;還有與父親劉再復就多種議題進行的對話。這些文章常因時因地而作,體例雖有不同,但熱切的情懷始終如一。輯一「狂歡的女神」寫中西女性藝術家的欲望與想象,挫折與成就,最見劍梅的用心。從英國小說家伍爾芙到墨西哥畫家費麗達,從越南、紐西蘭導演崔明霞、坎皮恩到華文作家朱天文、李碧華,劍梅探勘這些女性藝術工作者如何運用不同形式,訴說一己的心事,也如何以驚世的才華,開啟了女性創作的典範。而她們因此在現實生活中所遭遇的艱難,也就更令人怵目驚心。劍梅閱讀、思索這些藝術家的生平與創作,充滿無限敬意。但女神狂歡的代價幾何?同為女性,她對自己的創作位置,想來也不能無所感吧。
由此,輯二劍梅的「自說心事」形成強烈對比。她對學問與家庭的兩難,女性生育和書寫的類比,有相當直率的告白。比起那些「狂歡的女神」所經歷的大起大落,劍梅的問題也許顯得微不足道。但惟其平白如此,她反而點明了性別主義的另一個面向:女性議題儘管能用繁複的修辭包裝話題,但生命和生活最基本最瑣碎的取捨,總有讓人無言以對的時刻。
《狂歡的女神》洋溢一位女性學者特有的憧憬和感觸。然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影響劍梅創作及問學最重要的源頭是位男性,即父親劉再復先生。劉再復在八十年代曾?發了一代大陸學界青年,遠走海外後也依然著述不輟。但有女承襲衣缽,應該纔是平生一大快事。《狂歡的女神》的問世其實得力劉再復的編輯。展讀書中這對父女間的文字來往,有親情的深深眷戀,也有學問的彼此支援,而我更好奇父親的影子對我們的「女神」有多大的影響?父女有關性別間的辯證未來依然是值得開拓的方向。
作者女性書寫者,劍梅嚮往「液態寫作」,「水上書寫」的可能。張愛玲「流言」式的寫作策略,顯然?發了她。但我以?劍梅不必以此自限。女性的書寫可以形成流言絮語 ,也可以發為金石之聲。女神之所以能夠狂歡,因?有更大的勇氣和義無反顧信心。劍梅一向謙虛,然而人如其名,她總似在默默磨洗一股劍氣。劍梅的學術和文學事業正在開?階段,未來成績的精益求精,應該是可以期待的。是為序。
王德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