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教授贈詩(代序)
吾愛夏夫子,筆嚴趣卻高。纖毫事莫隱,鬼魅形難逃。謔語令人倒,諧言寓意饒。悶時常閱讀。一笑萬愁消。 彬彬儒雅士,為諧亦為莊。妙語如珠玉,高聲防虎狼。文堪登滑稽,紙更貴遐方。捧讀諸君子,謹防笑斷腸。 以上是東海大學國文系教授高葆光先生看了我的《以蟑螂為師》所題的二首五言律詩。第一首的一開始套的是李白〈贈孟浩然〉詩「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的首句,下面頗稱讚我的文字詼諧,並不是淺陋的笑話,其中尚有些寓意,叫人提高警覺,所以有「高聲防虎狼」之句。「文堪登滑稽」是說可以歸入《史記》中的《滑稽列傳》之內。因為他常把我高抬身價,比為漢武帝的侍從東方朔。
東方先生談吐風趣,常把勸諫皇上的話變為一個笑話的外形,武帝也都採納。不過從沒派他做什麼大官。大概武帝很明白言談風趣,蓋仙之流的人物成不了大事。所以從明年起我要戒「蓋」了,庶幾特任可期。 高教授年近八旬,久已退休。前年他的兒孫們舉家赴美,他當然同去。臨行時並不痛快,不諳英語,要變成聾啞雙全。更難過的是和老朋友遠離了。我們壯年時相識,暮年相別,真有那蘇武和李陵的感覺。他眼睛不像我那麼「秋毫畢見」,所見不便寫文,只好寫寫短詩。 這本書的稿子,全是在幾家大報上發表過的,有些他也看過,也題了一首七言律詩。我正好搬出來作為本書的序: 蟄居苦憶今方朔,忽見奇文過海來。筆底生花揚妙緒。夢中吐鳳展宏才。銷愁莫過言成趣。醒世何妨語近諧。遊戲風塵留雪爪,不愁索米長街回。 您看高教授又把我比成東方朔。他不但詼諧出名,在道教中他也名列仙班,所以在各式各樣的神仙中,真有「蓋仙」這一流人物。
由是觀之,「蓋道」不但源遠流長,而且百年之後,登仙可期。 這首七律的末兩句有點費解,我不得不為年輕的讀者解釋解釋。「遊戲風塵」是指神仙偶然到世界上來玩兒個幾十年,重返天上。千萬別誤會為「到風塵中打滾」,那可變成風塵女郎了。「留雪爪」是什麼?雪地上有了腳爪印兒,許是說夏某人醜得和喜馬拉雅山的雪人一樣吧?不對不對,大雁南來北往,免不了在雪地上站會兒休息一下子,沿途雖是飛行,卻也留下不少爪印。雪地和爛泥地全印得下腳爪的痕跡,所以叫做「雪泥鴻爪」。一位蓋仙臨凡,遊戲人間,卻也留下一篇篇的散文,正和雪地上鴻雁的蹤跡一樣。雁形近乎鴨子,讀者千萬別以為我又矮又胖,走起道兒來一跩一跩的鵝行鴨步。我卻又瘦又高,被風一吹,搖晃半天,頗有「玉樹臨風」之概。 最末一句「不愁索米長街回」,也是東方朔的故事。他和另一位小矮子全領相同的俸米,於是他向武帝說:矮子吃了所領的米要漲死,臣長得高大,實在不夠吃的。必須上長街上去找點副業,多賺點米才夠過日子。於是武帝漲了他的俸。高先生的意思是說我稿子寫得多,稿費收入一定夠維持生活的了,老命無虞。高教授年紀高邁,免不了要忘了現實,中國的作家太可憐。
元初時分漢人為十等「……八娼、九儒、十丐。」作家好歹得列入儒字一行,至今也沒好多少。很有些暢銷雜誌,稿費微薄得可笑,別說遠不如娼,連丐都不見得比得上。不如把末一句改一改,改為「索米長街空手回」倒切合實際。 有人問我:你三年裡出了四本書,現在是第五本了,全胡扯些什麼?這可真問得我瞠目不知所對,說是新文藝嗎?我不懂,沒學過英文文法,寫不出來。說是考證往昔的舊事嗎?我不知,孤陋寡聞,土而且老,不敢瞎矇。說是外國洋事嗎?我沒出過國門。說是幽默文章嗎?有時既不幽,也不默。真是無以名之。不如說它是「信口開河」倒還名實相符。河水滔滔,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沖得下來,也正和我的雜文內容一樣。 「信口開河」的話要有人肯聽,「信口開河」的文字要有人肯看。
我不會曲折的修辭,只會用我日常所說的北平話來寫。你看了我寫的,也等於聽我在那兒談話,有時會逗你一笑。也許有點像一絲清風吹來的感覺,那不就是「談笑文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