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過去了! ──《不信溫柔喚不回》重排新版有感
《不信溫柔喚不回》是我的第五本散文創作集,繼第三本書《紫陌紅塵》出版後得到中國文藝協會頒贈的五四文藝獎章,又僥倖獲得評審青睞,榮膺散文類中山文藝創作獎。猶記中山文藝獎主辦單位清晨來電通知獲獎消息時,因為前夜趕稿,我仍在睡夢之中,被電話吵醒後,迷迷糊糊地回答: 「你們一定弄錯了!我並沒有報名參賽,你再仔細查一查,看是陳幸蕙或廖輝英,老是有人將我們弄混了。」 那位無辜的男子,頻頻致歉後,掛下電話,我繼續蒙頭大睡。約莫十分鐘左右,同樣的聲音又從電話彼端傳來,確認我得獎無誤,他說:「你雖然沒有報名參賽,但是有人具文推薦。」意外得獎的消息,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接著又聽說附帶有三十萬元的獎金,我幾乎吃驚到跌落床下。
第一個浮上腦海的念頭是:「應該到哪裡買一套像樣的衣服慰勞一下自己?」獎金還沒拿到手,我就直奔敦化南路的精品店狠狠認購了一套紅色長袖套裝,雖然不甚合身,但在店員三寸不爛之舌的鼓吹下,我的拜金形象於焉奠定。而那套貴得嚇人的套裝,只在頒獎典禮上露了一次臉,從此藏身衣櫃深處,再也不見天日,由此可見得獎的興奮足以讓人瘋狂得失去理性。 收在本書第三輯〈溫柔出擊〉的十篇文章,是在《中央日報》發表的,也是我第一次接手專欄寫作。如今回想起來,首度撰寫專欄的那兩個半月間,唯恐開天窗的焦慮堪稱前所未有,寫到第十篇,就再也無法忍受了,於是,便和主編梅新先生討饒,自我了斷。這樁「中道崩殂」的糗事,一直到現在還記憶猶新,尤其是當時被賦予重任的受寵若驚與寫作時戰戰兢兢、臨淵履冰的敬謹心情,是一刻不敢或忘的。
這十篇專欄文字,堪稱是我寫作生涯跳躍ㄧ個無形關卡的重要關鍵,從那以後直至今天的十五年間,我接續在許多報紙副刊及文學雜誌上撰寫過無數專欄,雖然偶爾還是會萌生時間掌握上的焦慮,但是,一切似乎駕輕就熟多了,好似已經跨越過鴻溝,可以漫步徐行在青青草原上。更重要的是,我所寫的所有專欄,從此定調為「雖屢屢出擊,卻一直謹守溫柔之必要」。 在出版過第三十一本著作的今日,《不信溫柔喚不回》的重排新版,對我而言,意義重大。這本書,除了讓我得獎、讓我跨越關卡外,它還有幾件事值得提出來向支持我的讀者報告的。一是其中的兩篇文章〈心疼〉、〈示愛〉,分別被兩家出版社收入國中教科書裡,沒有將它收入的幾家教科書,也都設法將它納入散文的課外閱讀讀本裡。追憶父親的〈繁華散盡〉一文,則被許多不同的文學選本收入,並被Chinese Pen翻譯成英文介紹出去,詩人吳晟戲稱是我的「經典之作」;那篇記憶蜜月旅行的〈出門尋日月〉則被廣電基金會相中,在〈吾鄉印象〉節目裡,以電視畫面呈現原文,我們夫妻二人還被邀請親自粉墨豋場,在日月潭擔綱演出,被導演折騰得七葷八素。〈鵝肉販的語言暴力〉刊出後,許多朋友都聞風前往東門市場排隊選購鵝肉,聽說那位鵝肉販的姿態越來越高。
一個星期假日,我再度到東門市場買菜,一位女菜販用眼神指向那位鵝肉販並悄聲告訴我: 「那人被寫到報紙上面哦!」 我嚇了一大跳,偷偷問她知否作者為何人,她壓低了嗓子回說: 「暫時還沒有查出來。」 當我終於放下心來,經過鵝肉販的攤位旁,看到有位婦人犯了他的忌諱、出手去翻閱他的鵝肉時,我忍不住以過來人身分警告婦人,那位粗魯的鵝肉販竟然抬起下巴,驕傲地補充說明: 「是呀!你是不曾看過報紙是嚜?」 最後一輯的〈你有資格生病嗎?〉,除了敘述一次在台大醫院就診的荒謬經驗外,因為意外引發一場論辯,所以,也徵得幾位參予論辯者的同意,將他們的高論一併呈現。距離文章發表已十六年了,我特別上網尋找兩位醫師的行蹤,宋成龍和邱震寰兩位先生分別在和信治癌中心醫院放射診斷科及臺北市立聯合醫院精神醫療部擔任主治醫師,他們都仍堅守醫師崗位,在專業的領域救世濟人,十分令人感佩。回顧當年的醫病論戰,雖各自從本位出發,倒也真提出了許多值得注意的問題。
如今,經歷了幾樁駭人聽聞的醫事糾紛,如邱小妹人球事件,讓長期以來原就緊張的醫病關係更加浮出檯面。去年,沈君山先生更以親身經歷的中風就醫經驗,寫成一篇題為〈二進宮〉的寫實散文,並榮獲九十四年度散文獎。從文章中看出,以沈先生的身分與知名度,猶且需要透過諸多的人情救援,才能在醫院中得到適當的照料,就遑論一般的升斗小民了!〈你有資格生病嗎?〉當年在中國時報登出後,接獲的迴響超出想像,雖然沒有如名氣響亮的沈君山先生一樣得獎,但身為市井小民,我的就醫經驗,沒有特權加持,或者更能凸顯出一般患者的共同委屈吧。 十多年過去了!我重新在深夜展讀舊作,滄海桑田之感油然而生。
寫〈快樂地走進廚房〉時,母親猶然虎虎地、生猛地在廚房內張羅三餐,如今,年滿八十五的母親,雖仍精神瞿爍地期待兒女回家團圓,卻已無法像往日般手腳麻利地在廚房穿梭了;而〈新冬菇鳳爪湯〉問世時,婆婆依然硬朗,堅持在新年時忙碌地炊粿、做菜、不停參拜諸方神明,如今也已仙逝多年,成為子孫們敬拜的神仙;〈誰來『餃』局〉寫任教的中正理工學生來家裡包餃子的慘痛經過,那些肇禍的學生,分發部隊後的幾年,還和我有若干的聯繫,如今也不知身在何方,而我離開中正理工學院轉任世新大學忽忽也已將近八年;另外,寫大陸之行,乘坐所謂「豪華郵輪」的〈豪華郵輪之旅〉,曾經患難與共的幾位學者,雖偶在學術研討會上驚鴻一瞥,卻似乎都已遺忘曾經的「魔鬼訓練」了。
有趣的是,〈彩筆揚春〉中,寫外子喜愛繪畫,得空,曾經為親朋好友繪製無數卡片,文章的最後,還為他封筆十年感到悵然若有所失,且殷殷訴說心願: 「盼望哪天外子不再以忙碌為藉口,重新用彩筆畫出昔日的熱情。」 萬萬沒料到,幸而言中,五十歲退休後的他,竟然真的重拾畫筆,專心投身繪事,甚至開起了畫展,成就他事業的第二春;更慶幸的是,昔時天真無邪、滿懷熱情的女兒,在〈情深似海〉、〈心疼〉、〈示愛〉、〈多倫多的天氣〉裡展示溫柔多情的天真,如今雖已年屆二五,在紛亂的世代,卻依然保持星星一樣純真清朗的情性。
物換星移在文章裡歷歷分明。歲月的變化,何止這些!重看書本最後收錄的外子應《新生報》所描摹作家太太的〈有所迷糊,有所不迷糊〉,不禁笑倒在地,幸而當年看這篇文章時並沒有察覺他的文筆還相當不錯,否則,一定大加鼓勵,而一個家庭若出現兩位作者,難保不產生「文人相輕」的競爭惡果。 外子的文章裡所提到的我的寫作惡習,如紙質不對不寫、不是固定品牌的筆也不寫、字紙簍裡頃刻間丟滿揉皺的稿紙……等,已隨著電腦寫作取代紙筆而不再成其為問題;寫作時不能穿著有鬆緊帶的衣服、必須卸下髮夾或醞釀時間太長、醞釀過程因情緒不穩而株連丈夫、兒女等等,也都隨著寫作年資的增長、寫作訓練的累積而成為歷史。
十幾年間,我的人生也有諸多變化,我用功讀書,取得了博士學位;我努力教書研究並創作,升等成為教授;我勇敢地變換髮型,不再光說不練;我的愛慕虛榮,開始不定期密集發作,發作時,會不顧阻攔地購買昂貴飾品慰勞自己,事後則懊悔萬分;我不再迂迴暗示外子送花,我直接明示他在何時、該買甚麼樣的禮物取悅太太。當然,一些積習依然難改,我迷糊依舊,長年在教室間逡巡、徬徨,等著學生來領人,每天仍然忙著找鑰匙、手錶、眼鏡、書本和點名單;寫完了文章,仍舊要念給外子聽,假裝請他提供意見,實際希望他諂媚阿諛;我依然無可救藥的樂觀,每天優遊自得、看出去的世界雖然不乏瑕疵卻永遠可愛、美麗……。
十多年過去了,好快!童年常用的成語「歲月如梭」,忽然變得既靈動又寫實!
廖玉蕙 二○○五年三月十九日 於臺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