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看完一本新書的校樣時,都會有一份感覺:寫得還可以,現在反而寫不得這麼好了。這種自我陶醉又有點惶惑的心情,是否顯示我在寫作上是退步了。但我總還沒因此氣餒,而仍自我砥礪地寫下去。寄居五年來,曾先後出版了五本散文集,沒有讓光陰虛擲,差堪自慰。
可是這次在校完《淚珠與珍珠》時,竟然覺得這些篇章,怎麼都陌生得不像是我寫的呢?當時明明是捕捉到靈感,提筆疾書而成的,如今讀來,竟有如和一位素昧平生,卻又一見如故、性情投契的朋友相晤談,於快慰平生之餘,摻雜著一絲「靈泉枯竭,難以為繼」的失落感。這種感覺,令人十分心驚。
但當我重看一遍〈小茶匙〉、〈窗前小鳥〉、〈盼雪心情〉、〈忘掉了〉、〈念蟋蟀〉、〈老師不要哭〉、〈幼兒看戲〉、〈打雷與戰爭〉、〈和媽媽同生肖〉諸篇時,又不禁於淚眼盈盈中,破涕為笑。因為這些短文喚回了我童稚的情懷。
這倒並不意味著除了上面提到的各篇之外,其他的都無足觀。相信凡是關懷我的讀者,都可體會到,書中的每一篇都是我盡心盡力,試著以自認為最精簡的文字,表達最真摯深沉的感受的。
但願我那種「靈泉枯竭,難以為繼」的感覺,只是一時的情緒低潮,而能再接再厲地寫下去。
敬愛的讀者們,請多多給予鼓勵吧!
最後要請問:您喜不喜歡《淚珠與珍珠》這個書名呢?
民國七十八年六月二十九日 於紐澤西
終究無法將她久留人間 廖玉蕙
下課時分,校園裡人潮洶湧,和朋友正邊走邊聊著,手機響起。朋友打開又關閉後,神色凝重,說:「琦君過世了!」我愣了一下,覺得腦門一陣暈眩,隨即像是繞了個大彎似的,結巴地繼續方才的話題。人潮逐漸散去,我們在轉角處相互道別,我由白花花的陽光下走進教室,是一門名曰「影劇與人生」的課程。關上燈,拉上窗簾,《油炸綠蕃茄》的劇情緩緩展開。不多久,銀幕上,一場歡樂的婚禮進行後,疾行的火車奪去了青春正盛的男子的生命,黑暗中,我忽然喉頭哽咽,辛酸難抑,其實不是為劇中人,而是剛剛聽到的琦君噩耗開始在心裡翻騰盤旋。外面的世界價值崩毀、吵雜喧囂,一逕溫潤的琦君怕是再也看不下去了!琦君走了,是不是代表著傳統溫柔敦厚文風的徹底終結?讓人不禁思之悵然。
二○○一年夏,因為執行國科會的計畫案,我遠赴美國東岸的紐澤西,造訪琦君,對她做了一次深度的錄影訪談,那應該是琦君女士能夠清晰且有條理地表達理念的最後一次正式接受訪問,其後,她的身體狀況日趨衰弱,記憶像是穿越時空,逐漸恍恍惚惚地跌落在遙遠的童年、迢遞的溫州。
笑語中的邂逅,其實早在三十餘年前,我便已經和琦君女士有過短暫邂逅。當時,我在《幼獅文藝》擔任兼職編輯。彷彿是在什麼樣的集會過後,幾位女作家聯袂到社裡,身為主人的弦先生作東,在二樓的咖啡館小聚。當時我尚在大學就讀,一口氣見識到這麼多位的知名作家,緊張興奮地心臟都快跳出胸腔。那個午後,大夥兒聊著家常,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非琦君莫屬。
那時,她大約和我現在一般歲數吧!卻不失赤子之心,總是像小女孩一樣,側著頭聽話,不時露出驚訝的表情,每回接話,總是充滿歡喜讚歎。譬如有人不屑某人的吝嗇行徑,講得咬牙切齒,聽著、聽著,琦君便興奮地插嘴說:「啊!真的嗎!他怎麼這麼可愛!」有人說起某人的狡猾,語氣鄙薄,琦君不管,接著又是一句天真的讚美:「這個人真是聰明!好有趣。」所有的負面批評,穿過她的耳朵,再從口裡吐出時,全成了正向的讚詞,原本意在批判的人,被如此翻江倒海地新解搞得完全無計可施,只能訕訕發笑,岔開話去。笑語聲中,我圓睜著雙眼,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轉,簡直是大開眼界!原本以為「溫柔敦厚」四字,只合刻在世書裡,等著考試時取用,誰知真真落實到了人間。我從未和琦君提起那樁年少時的往事,但那回的會面確實讓我對所謂「優質作家」有非常特別的憧憬。
三十多年後,我們冒昧地扛著數位攝影機,直奔琦君的美東家居。她當然不記得曾經有過一面之緣,只歡歡喜喜接待外子和我。星期天的早晨,她所居住的城市,安靜得像是尚未醒轉,站在門外等候應門的片刻,我轉身放眼四望,一四一七號片牌外,花葉扶疏,一株不知名的大樹款擺著一身濃密的紫紅,直達徘徊著淡淡雲彩的天空。我隨口跟身旁的外子說:「怎麼八月天竟然已隱隱有了秋意?」門開處,拄著枴杖的琦君,在夫君李先生的身後探出頭來,露出驚訝的表情。
「不是下星期日嗎?……啊!最近記憶力真不行……我們不是約了下個星期?」緊接的是一迭聲的抱歉,散文家想到的不是採訪的相關問題,鸞是懊惱:「怎麼辦?以為是下星期,今天中午另外約了朋友,沒辦法和你們共進午餐!你們老遠跑來,這怎麼行哪!不像話……唉呀!人老了,真不中用……」雖然,我們再三說明中午另有約會,也沒有時間多做逗留,兩位老人家還是耿耿於懷。直到外子取出錄影器材,琦君才急忙進到裡屋,再出現時,她淡掃蛾眉,腮邊多了一抹紅暈,灰色西裝長褲上,是藍底白花襯衫,外加直條灰背心。屋子裡,小擺布觸目皆是,牆上除了掛著夫妻年輕時的合影外,還有朋友致贈的字畫、剪紙、壓乾楓葉、鄉成就的獎牌;樓梯旁,懸掛了各式各樣的風鈴、葫蘆狀飾品、手工編織物,連茶几上都端坐著好幾個可愛的兒童及動物玩偶。隨著我的眼光所到之處,琦君不厭其煩一一細說緣會,每一件飾物後的故事,都見證著琦君惜物、惜情的溫暖襟抱。其後知道,我們當時奉贈的從日本京都文學步道旁的小店買來的兩只圓球掛飾及後來郵寄去的夫妻合作月曆也都有幸忝列其間。因為,在接下來的魚雁往返中,琦君屢屢提到:「惠贈的兩顆圓球,懸在燈下,優閒地飄盪,使我這老病之身也優閒起來了。」「承惠贈燦爛月曆,感激萬萬分!二位合作的精品,懸諸壁間,隨時注視、默默體味畫與題字的意境,給我無限開闊的境界,更有一份友情的溫暖在心頭,我好感謝好感謝啊!」溫柔高廣的文學版圖就是這般的體貼溫厚,造就了琦君特殊的文學版圖,她的讀者群之廣大,在當代作家中堪稱無與倫比,可說地無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琦君文學裡呈現的醇厚質地,無論是文學表現手法或文章內容精神,都堪稱在亂世中織就一片難得的錦繡,不繁華,少雕飾,素雅高潔,讓人打從心底歡喜。她在文章中所描繪的世界,容或有瑕疵,卻絕非無可救藥;她看去的人間,永遠存在著希望;她眼中的世間男女,一逕溫暖動人。這種種難得的品質,事實上已然成為稀世之珍,一如她的本名「希珍」。
在採訪過程中,我覺察到琦君再是謙和溫柔,但是對文評家嚴厲的批評還是頗為介意。當我提出某位文評家指出她的文章因為過度溫柔敦厚,筆下常成是非不分的菩薩心腸時,她的反應相當有趣。始則露出靦腆的笑容承認:「因為這枝筆已經成習慣了,寫好的寫習慣了,一寫心裡想到的都是溫馨的。」她謙稱自己比較笨,反面或真正惡毒的事,沒有文采可以寫出來。接著,在訪談題目已然轉換的別處時,忽然又將話題拉回,不懃地辯解:「可是,我覺得社會上壞事已經很多了,為什麼不把好的一方面表現出來呢!」等到訪談都快接近尾聲了,或許是醇厚的本性使然,峰迴路轉的,她又回到這個話題上來,客氣地說:「可能因為婚後的這幾十年來都很幸福,沒有遇到什麼壞人、壞事,對這些沒有那麼深刻的體認。所以,雖然覺得隱惡揚善比較好,不過也知道寫作一篇引起讀者興趣的小說,一面倒地全都是善的,人家也不一定接受。所以,我必須要訓練自己的筆,使善惡平衡,才能夠取信讀者。」由她對此事反覆沉吟、再三長日辭的狀況,可見琦君對稍顯負面的評論的確相當掛懷,我由是對自己自己漂洋過海提出過度犀利的問題感到十分汗顏。
魚雁流年,宛如一夢回到台北後,我們開始通信。她的信和文章一樣,細膩包容,展示了美好的人格特質:「這次賢伉儷來舍間,殷殷訪問,一片誠懇,使我非常感動。但我們竟沒有好好招待,實在慚愧。惠贈大作,一定好好拜讀、細細品味,讓我們成為神交的好友。……由尊著中讀出您的一片童心,您真是位好母親、好老師,相信我們一定會成為好友的。」我將登載訪問稿的報紙寄給她,請求她:「若有修正意見,請不吝在上頭修改,以利將來出書。」她仔細做了校正後,還客氣地在信上解釋:「我不好意思用紅筆加添字,因為太沒有禮貌,用黑色原子筆,又如此地模糊不清,害你花時間精神慢慢辨認,真對不起。但無論如何,我們已是好友,心情溝通的好友,以後盼多指教。」老一輩文人儒雅謙遜且處處講究禮節的風範,在字裡行間充分顯現。非但如此,每封信,她都不吝給予後學如我者諸多鼓勵,譬如,讀過我訪問劉大任先生後撰寫的稿子,她立刻來信說:「拜讀你對劉大任先生的訪問,真是精采極了!由於您問得那麼深刻、廣闊,使他得以盡情盡興地回答,啟發讀者深深的體味,比讀許多不著邊際的『文學書』不知好多少,您的智慧可從您深刻的訪問中看出。」當我將訪問稿集結成書的《走訪捕蝶人》奉贈時,她也禮數周到地來了一信,給予謬賞:「收到你寄來的《走訪捕蝶人》,真是感謝萬分。我會仔細地一篇篇慢慢地拜讀,才不辜負你訪問每一位作者的一片苦心。使我最感動的是全茂先生對你全心的支持與協助,煥發的是最燦爛的愛的光輝,你們兩位是一對神仙眷屬。被訪問者之所以能暢所欲言,乃是由於你倆的誠懇、謙和和謙沖。」她總是千方百計從各個角度尋索到朋友的好處,這也給我許多的啟發,宅心仁厚的人,的確比較容易看到美麗的風景,感受人世的美好,這是老天對她的厚賜。而每次收到這樣的信,總教我非常振奮。
只是,有時也不免因為她的太過謙抑而感到誠惶誠恐,譬如,她不時在信裡寫道:「如蒙不棄,真想與您成為好友啊!但我知道您極忙,絕不會打擾你的。」「在台時,因為人太多,我很慌亂,沒有和你談,真可惜。希望能早日見面。我住過杭南路二段很久,後來才搬到濟南路的。現在回想,都像是一場夢。人老了,又有何用,盼你不棄才好。」「我會再試試的!」看到文壇前輩這樣近乎委屈的來信,我簡直慚愧地不知如何回覆才好。除此之外,我也另有隱憂,每封信裡,琦君女士定在或前或後的某個段落,加註:「倚枕書此,字不成形,乞多多原諒。」而讓人擔心的是,她那筆娟秀有力的字跡,確實不定期地呈現凌亂、虛弱的樣貌,看來她頭暈的宿疾似乎越加來勢洶洶了:「回來後,馬上又犯頭暈症,可能是太疲累之故。加以時差不能克服,倒在床上動不得,幸尚未嘔吐,但也無法去看醫生,只靠靜心休息,念觀世音菩薩,才漸漸恢復正常。」雖然,她常歎息「『老』『病』真是不可抗拒。」又說「我年紀大了,萬事都力不從心,只好安命,多讀友人文章了。」但是,往往在感歎過後,又躊躇滿志地自我勉勵道:「但我興趣仍不減,寫作靈感雖遠不如前,但仍想努力試試。」「我會再試試的!」她總在信裡這樣說,而我相信她的讀者也昂這樣盼望著,只是,這樣的期待終究還是落空了。
琦群女士的細緻,還見於她的巧手。逢年過節,她總會在信裡黏上一只剪紙「春」字或「喜」字。二○○三年二月新年,我接獲她賜贈的最後一張剪紙「喜」字,她在卡片上寫著:「……以顫抖的『老』手,剪個四喜。虔祝二位幸福幸福幸福幸福……」我看著歪斜的字跡,忍不住紅了眼眶。
十二月耶誕節,沒有預期中的剪紙,她寄來了友人所攝的杭州西湖荷花照片兩張:「與二位分享清香,並寄遠念之意,希望能早日歡聚也。」終究要送別從那以後,我們便斷了音訊。信件的稱謂,由「玉蕙女士」、「玉蕙妹」、「玉蕙仁妹」一直到「親愛的玉蕙妹」,然後,再度回歸靜默。許是無謂的忙碌,我們各自回歸無相交集的軌道,等到再見面已事隔經年。
淡水潤福一見,我如與久違的親人重逢,險險落下淚來。琦君看來神清氣爽,只是思路時常打結,每隔幾分鐘,便提問:「我現在在哪裡?」直到聽聞「在台北」的答案後,才撫胸放下心來。我感覺她彷彿《紅樓夢》裡掉了寶玉的寶哥哥,將神魂遺落他鄉,一時還來不及運送回台。藕斷絲連的回憶,像散落的斷簡殘編,一行人哄著老人家,跟著溫州、美國、台灣三地忽遠忽近地團團轉,三年前接受採訪時的清明已不復見。我說:「我是廖玉蕙。」她回說:「我知道,你是廖玉蕙。」但是,我知道她其實並不知道廖玉蕙是誰,我表面不動聲色,內心慘怛傷痛。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李白說。
而我以為世道的難行,更有甚於上青天、行蜀道。然而,無奈的是世道再難也得一步一步走下去。高壽九十的琦君走著走著,終也和詩仙一般走到了盡頭。我有幸藉著書信往返,陪她走了一段,如今,只能端端正正站在路旁,恭送她駕返瑤池。我肯定像她這樣的良善、溫柔,兼具一身寫作本事的人,絕對和李白一樣是仙人轉世,我們終究無法將她久留人間。
──二○○六年六月十三日《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