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靠著自己編織出來的小說中的人物,與他們的人生困境去尋找自己的救贖,讓這人世間許多不幸的遭歷來沉澱、滌清自己,作者說,是他們幫助我走出這段灰暗的日子。
漂流,是這些小說的主題,也是整本書中無法掩飾的氛圍,因各種原因而離開家鄉的人,在異地流轉、迷途,終至散佚,而能回到少小離開的老家的,心靈果真就能從此安頓下來了麼?
七個漂流的故事在故鄉與異地之間,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在已知與未知之間,在親情與愛情之間,在活著與死亡之間,漂流,漂留……
作者簡介:
洪米貞,1965年生,屏東人,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叢書主編、美術設計、記錄片展及藝術展覽策劃。1992年起開始漂浪歐陸、中國等地十餘載。2004年秋暫時遷居回台。著有《原生藝術的故事》、《在北京生存的100個理由》、《靈魅、狂想、洪通》等書。...
章節試閱
返 鄉
他翻出皮夾,再度端詳了那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每一張臉的輪廓都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溫習了幾十年。他深長地吸吐了一口氣,把皮夾收進外套的口袋裡,閉上眼睛,感覺到飛機再一次降低了高度。他開始耳鳴,不知道是高度劇降引起的心悸,還是迫近久違故土造成的壓迫感,他嚥了嚥口水,想辦法清除耳道裡的堵塞感,想了幾十年,今天,終於回來了。
幾分鐘之後,他睜開眼,透過稀疏的雲絲,他已經可以看見山了。一條條崚線是群山拖曳出的美麗弧度,山墺、谷地,一些在陽光下反射著白光的環山小路,各種不同深淺的綠色田疇,阡陌之間還隱約散布些小點,應是些小村舍吧。他緊貼在機窗上,恨不得把這片山野再端詳得更仔細,可是,他的眼,卻忍不住模糊了。
接著,飛機飛越山區,進入城市地帶,然後在城郊之間的一個嶄新的跑道上著陸。他走出機場,眼前的一切是那麼陌生,曾經的故鄉已是一個全然的異地,唯有那迴繞在他夢裡數十年的鄉音,讓他知覺到這曾經是他熟悉的世界。
他提著行李在一個警衛的指引下找到一輛開往北京市區的巴士。一路上,他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心中百感交集,北京變了,變得他一點也不認識,到處是新闢的道路,新建的樓房,巴士在一條熱鬧的馬路邊停下來。他下了車,四處打聽,好不容易找到一班路經家鄉的小巴士。
小巴士離開市區往城郊西邊的方向駛去,路經之地他全都認不得了。等車子漸漸駛進山區,才終於和他腦中幾個模糊的記憶銜接上,狹窄的泥土路現在都鋪上了柏油,當年除了驢車,還看不到一輛汽車。山裡的風景也好像比以前禿黃了些,印象裡那條嘩嘩奔流的溪水現在竟然也快乾了。
巴士沿著山路連續轉了幾個彎,他記得這些彎,以前他常經過這裡,愈益熟悉的景色讓他的心再度翻騰起來。沒多久,巴士在一個小村前停下來,司機用濃重的鄉音喊,「吉德村,吉德村。」果然他看見路邊的大石頭上用楷書刻上紅色斗大的「吉德村」三個字,啊,到了,他提起行李匆匆下車,他終於回來了。他站在村門口,兩腿膝蓋一鬆,撲地一聲跪倒在地,向著村莊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他再也克制不住激動的情緒,痛哭失聲。
村裡頭,幾個站在路上的人往村外的這邊望過來,見他突然跪倒大哭,起了一陣騷動,有人開始喊,「到了,到了,在村門口。快來啊!」七、八個小孩一聲吆喝領先朝他奔了過來,不一會兒,他就被一群人團團圍住,大夥見他哭得傷心,也不禁都紅了雙眼,一個中年婦人跑過來撲倒在他身邊抱住他。
「大哥,大哥,你終於回來了!」
又一個中年男子拉住他的臂,「大哥,我是延慶哪!」他抬起模糊的淚眼,握緊眼前這個中年男子的雙手,用力點頭,卻嗚咽不能言語。
半晌,「我回來了……」他哽咽地從嘴裡擠出這句話,在場的人莫不受這情景所感染,中年婦人一邊擤著鼻涕,一邊指著她身邊的男人說,「大哥,這是你妹婿,承平,張承平。」一個乾瘦的男人靠過來握住他的手,「大哥,」男人喚了他一聲。叫延慶的那男子也指了站在身邊哭紅了眼睛的女人說,「大哥,喜梅,我家媳婦兒。」他握了握這女人的手,延慶接著說,「這幾個小娃兒都是我們家裡的孫子,大哥,這會兒,大大小小總算都回來了。」他看看簇擁著他圍了一圈的小孩們,點點頭,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大夥兒都在,太好了……」
「是啊,大夥兒都到齊了,走,我們回家去,大哥你先休息休息,吃點東西,這回我們大夥兒一定要好好團聚團聚!」妹妹小順一邊揩著眼淚一邊牽了他的手,為他引出一條路。小孩們迎著這遠從台灣來的大爺爺,興高采烈又蹦又跳地往家門奔去了,這時,歡迎的炮竹聲也劈哩啪啦地響了起來。
順著一群人的簇擁,跨進門,一看正廳的牆上掛著父母親的遺像,他立刻跪下又是連著三個響頭,延慶給大家點了香,一家大小也都跟著磕了頭。記得當初離家前夕,還是母親親手給他打理的包裹,如今母親已經埋進黃土近三十年,想起沒能在她生前克盡孝道,連老人家過世也沒能回來奔喪,又不禁悲從中來,涕淚縱橫。
父親是早在他離家前就過世了的,而母親,據他與弟妹們的通信得知母親是死在一九六一年的大饑荒。他與二弟延慶、小妹小順整整四十一年沒見,除了兒時的眼神還依稀可辨之外,他們的臉都添了許多歲月的滄桑,他自己不也是如此?歲月不待,他也已是個年過六旬的老漢。
和弟妹聊起那些年的生活,小妹說:「那時候實在是夠苦了,苦到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似的,該流的淚也流盡了,今天好歹總算熬過來了。」「四九年後就完全斷了你的消息,要不是兩年前又收到你的信,有一段時間我們還真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活著?……娘死前還一直惦著你,她說她不相信你就真的這麼死了……」小順說著說著不禁又紅了眼圈。
「唉,這一切,都是命……,怪我們生錯時代……」他嘆了一口氣,「當初我加入部隊的時候,也沒想到後來局勢會變成這樣,那時候共產黨勢頭不錯,一直把國民黨追到了南方,我一邊打就一邊想,等這仗打贏了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打到四九年金門古寧頭那一戰,卻被國民黨給俘虜了,」他抽了一口菸,「後來被運到台灣,在集中營裡也吃了好多苦,接著被編入部隊,幾年後又被調到金門,那時候每天望著海的對岸,天氣好的時候海岸也看得見的,看著看著,思鄉的情緒就撩起來了。後來有一次趁黑夜,還真的跟兩個老鄉一起偷偷下了水,決定就這麼游回大陸。結果,還游不了多遠,就被逮個正著,抓回去台灣島上關起來,牢裡一待就是十幾年……」,他敘述著,大大小小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彈了彈菸灰,又吸了一口,「唉,在牢裡關了那麼久,等到好不容易被放出來,也差不多成了個廢人了,後來四處打零工餬口,一直茍延殘喘到現在,唉……」說完他又嘆了口長氣。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們過去吧。來,大爺爺給小娃們帶了點小東西,一人一個,寒傖得很,還請你們不要嫌棄……」他說著,一邊從旅行袋裡掏出一包東西,他給在場的每個大人送上一隻錶,再給女人添支口紅,小孩們都領到一個小紅包,外加原子筆、卡通墊板和貼紙。他也帶來了兩大袋巧克力和牛奶糖,小娃們興奮得不行,追著鬧著搶成一團。
接著,他從外套口袋裡拿出兩個紅包,一包給延慶,一包給小順,「這些年讓你們受苦了,怪我沒盡到當大哥的責任,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們收下吧。」未說完就又語帶哽咽,延慶與小順先是和他推託了一陣,後來也就收下了,這是他這些年來省吃儉用存下來的一筆小積蓄。
一會兒,延慶的女人在廚房裡叫著要開飯,小順把小娃兒們趕成一桌,大人們圍著大桌就座,小孩們唧唧喳喳樂得不行,這就開始上菜了。
第二天一早,一家大小浩浩蕩蕩陪著他一起到父母親的墳上祭拜,一束清香,幾個虔靜的叩首,抓一把父母墳上的黃土捏在手裡,幾十年來的心願與記掛總算踏實些了。現在,如果說心裡還有事,就剩下這麼一件了,他在走回村裡的路上,輕聲向走在身邊的小順打探起一個人。
「小順,妳還記得天芝吧?」他看小順一眼。
「噢,當然記得呀,」小順先是一震,接著說。
「那,她現在怎麼樣?妳可有她的下落?」
「她這會兒就住在鄰村,離這兒不遠的。」
「她,應該嫁人了吧?……」他故意裝作平淡的樣子。
「嗯,……其實,你走了以後沒幾個月,就聽說她嫁給鄰村一個跛子蕭千。」
「哦,」他點點頭。
「當初我們都很驚訝,你們那時不也處得挺好的嘛,可我也沒敢多問,不久就聽說她生了個兒子,後來我們也就沒了來往。不過聽人家說那跛子對她不好,好像經常打她的樣子,沒好幾年,那跛子也死了,她就一直守寡到現在,就跟兒子住。她兒子臉上有個大疤,到現在也沒成親,聽說她身體也不怎麼好,都病了好長一段時間了。」
聽小順說完,他不禁陷入沉思。
「妳知道她確實住在哪兒嗎?」他腦中閃現她四十幾年前的樣子。
「喂,承平,你知道向天村那跛子蕭千確實住在什麼地方嗎?」小順轉過頭問她在這附近當信差的男人。
「跛子蕭千,他老早不死了嗎?」她男人回答。
「哎,這我知道,我是說他那兒子和他老婆,這會兒住哪兒?」
「喔,妳說那寡婦和他臉上有疤的兒子是嘛,他們住……,我想想,從我們村裡,順著往後山的方向走,出了向天村,就在一個分岔道上,往西,大約再一里地就到了,那裡就他們一家,屋前面有兩棵大杏樹。」
「你想去看看她?」
他並沒有回答小順的問話,當然他非常想去看看她,這事他已經想了幾十年了,雖然之前他早已做好她已經嫁人的心理準備,但這時候他卻忍不住有點遲疑起來。
他一直拖到快離開前的某一天下午,才依照妹婿之前的指點往後山走去。路上遇到好幾個在田裡幹活的人,他們都知道他是這兩天從台灣回來探親的王柏慶,他們互相點點頭,路上見面的這些人他幾乎都不認識,他認識的老一輩大多去世了,而他這一輩的也是死的死,走的走,年輕後輩他又還來不及認識。
出了村,路上他一邊走,一邊四處眺顧,回憶年輕時代曾經在這附近留下的足跡,在往鄰村的路上走去之前,他放慢腳步,突然朝山邊一條往上攀升的小徑走去,睽違多年,他想先去看看那個地方。
他往小山路上走了一小段,很快就被荊棘蔓草擋住去路,以前的路石都已散亂不堪,印象中這條小路上有好幾棵粗大的老核桃樹,現在也已不見蹤跡。他在雜草叢生的荒徑上找到一塊石頭坐下來,點燃一支菸,吞吐之間,多年前的往事又像煙霧那樣輕輕地向他淹漫過來。
浮現在他腦海中的,自然是她的影像,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總是如此美好,修長而亭亭玉立,明淨的眼眸,透明並微泛著紅暈的臉頰,加上那一頭輕輕圍絡在脖頸間的烏黑的長髮,一份少見的恬靜氣質讓她在那群幹活的女孩們之間顯得格外搶眼;這個女孩曾是他心目中純潔的象徵,他的最愛。
那是在他離村的前一天,他挽著她的手走到這裡來,他們就坐在那些已經被砍掉的樹底下。他凝視她泛著水光的眼眸,給了她一生的承諾,雖然他必需要暫時離開,但他寄望在未來能因他的從軍而將她帶出這個貧窮的山村,給她一個像樣的家,照顧她一輩子。
而她,也在那一天把她最珍貴的東西給了他,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次結合,他還記得她那細緻透明的雙乳在向晚的昏黃中顫動的樣子,還有她那雙羞澀又楚楚動人的目光,那是他這輩子有過最美的一次凝望,對這個女人的愛曾經支持他度過無數痛苦的黑夜,是對她的承諾給他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可是,等待,無盡的等待,數十年的隔絕,終究也讓這個真情的諾言褪色了,成為他這輩子椎心的遺憾。她,不也嫁了別人了,而且還在他離開不久,曾經有過的天長地久、海誓山盟,竟也像天邊的雲霧那樣輕忽縹緲,變化莫常。唉,年歲已老,過去的愛與不愛似乎也都隨著時間而飄遠、淡化了,雖然他承認自己還多少惦記著曾經有過的那段情。小順說她婚後過得不好,想像這幾十年寡居的生活也應當夠她苦的了,總之,無論如何,他想去看看她,就算是對故友的一次探訪,就這最後一次也罷!
他捻熄手上的菸,步下荒漫的小徑,折往鄰村的小路,果然過了向天村,路便分岔為二。他上了往西的岔道,不很遠,就望見兩棵開得燦爛的杏樹矗立在眼前,杏樹的後面,一棟老房子孤單地倚在山坡上,想著不久後即將見到的人,他的心跳不禁加快起來。
不一會兒,他便穿過杏樹,來到屋前,外頭的木門並沒有閤上,他向內屋望去,除了門邊透灑了些太陽的光暈,裡面一片闃暗。他在大門上敲了幾聲,「督、督、督」,除去敲門聲四下靜寂,他舉手再敲,「督、督、督」。
「誰啊?」這時屋裡傳出一聲細弱的回應,他一聽這女聲,心緒起伏得更厲害了,一個梳了髻的臉色蒼白的女人緩緩地走出來。
「您找誰啊?」
穿著一襲深藍棉衫褲的老婦發出羸弱的嗓音,微微揚起頭瞅著這個陌生的來客。他站在門外看著她,是她,他認得她的眼神,雖然昔日閃爍的水光已經乾涸,但他還認得出來,他按捺住內心的激動。
「天芝,我是柏慶,還記得我嗎?」說完他喉頭就忍不住卡住了。一聽他說完,她睜大驚疑的眼睛,仔細端詳站在眼前的這個男人,半晌,話還沒說出口,眼眶就溼潤了。
「柏慶?!啊,怎麼可能?!」
「我回來了。」他的聲音是如此溫柔。
「啊,進來裡面坐,快進來。」她把他領進屋裡,「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見得到你。」她一邊從襟裡掏出手帕拭去滾落在頰上的淚,一邊給他倒了一杯水。
「妳別忙,我自己來吧。」他接過她手中的茶杯,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他也坐下。
她止不住滾落的眼淚,數十年的盼望,埋藏在心中的千言萬語,如今真見了面,卻只能四目相對,她又是淚又是笑,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這不是夢吧?」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他搖搖頭,他清了清喉嚨,「好久不見了。」他說。
「好久,真的好久,都快四十二年了……」她一邊擦著淚。
「聽說妳病了?」他笑了笑,喝了口水。
「唉,就是腰痠背痛,身體虛,也不知道得的什麼病?都好久了。」
「沒找大夫給看看麼?」
「這兒看病不方便,也貴,以前就有人說我是年輕時候月子沒做好,最近這幾年比較嚴重,有時痛得幾天都下不了床。唉,我看是老了,快不行了……」她撥撥散落的髮絲,把鬢髮塞到耳後,並整了整髮髻。「我壓根兒也沒想到你會來,頭髮沒來得及梳一梳,披頭散髮的,又老又醜,真難為情……」她皺了皺眉頭,此刻的她比方才剛見面時的蒼白要顯得有元氣些。
「妳一直都很美的,現在也一樣。」他看著她,心中不由得又湧出一股深情,這是他日思夜慕了數十年的女人呀,現在就端坐在他的面前,伸手可及。
「你這麼說,我更難為情了,」話說完,她蒼白的臉上竟飛過一朵紅暈,「這麼些年,你都好吧?」
「唉,幾十年,一言難盡啊……」他又喝了一口水,兩手無意識地擺弄著茶杯,「當年走的時候真沒想到會離開這麼久的,唉,幾十年,就這麼過了。」
「好幾年前,我聽說你還活著,在台灣,我,我聽了真高興……」她說著又哽咽了。
「是啊,我那時加入紅軍,跟著他們一路打到南方,原本以為不久就能回來,沒想到後來被抓到台灣去……,唉,幾十年的事,一下也說不清,反正都過去了!」他嘆了口氣,老實說,這幾十年來,他拼著老命等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返鄉探親;雖然,他從不敢奢望有一天能再見到她。
「是啊,這幾十年,都熬過來了,過去的就別再去想了吧,那……,你,現在,」她語間頓了頓,「也該兒孫成群了吧?」她問了這話便尷尬地笑了,當然,她是多麼急於想知道關於他的一切,別後發生的所有事。
他看著桌面,一邊撥弄著手指頭,「不,我還一直單身……」說完他看著她。聽了這話,她露出驚異的表情,可以想像他的回答在她心中激起很大的回響。
「為什麼?!」她的嘴輕輕囁嚅著。
「你知道的……,而且,我那麼窮,又沒出息,誰敢嫁給我?」他有點自我解嘲地笑了。而她,聽完他的話,卻好像突然出了神,陷入一段綿長的沉思……
他喝了一口水,環顧四周,大廳的牆上貼著一對紅聯,中間貼著一張毛主席的遺照,紅聯的左邊掛著一張還不到中年的男人的照片,他看著那張像轉過頭問她,「這是妳男人?」
她點點頭,「他已經死了三十幾年了。」她悠悠地說著,思緒好像還停留在他們前一個對話中。
「妳就一個兒子?」他再問。
她再點點頭,「嗯,就一個,他下田裡幹活去了。」
「妳一個人拉拔孩子長大,一定吃了很多苦。」他不知道為什麼把話題轉到這上頭。
她沒有回答,空洞的眼看桌面上一隻蒼蠅在那裡飛來飛去,心裡似乎在考慮著猶豫著些什麼。
「那,妳還好吧?」他想找個話題,但話一出口便覺有些懊惱。
「就兩口人吧,種點田隨便有個雜糧吃也就算數了。」
她說完,稍微遲疑了一會兒,便起身走進隔壁的房間。回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一個小包,她把小布包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解開,然後拿起一個黑黝黝的東西遞給他,這是一顆外殼已經磨得發亮的核桃。他接過這個核桃,時空頓時洄溯到四十幾年前的那個午後,「你還記得嗎?」她看著他,眼中閃現了一道水樣的光芒,那眼光是他熟悉的,也是他熱愛過的,他驚訝地望著她。
他用力點點頭,感到溼熱的東西在眼裡打轉。
她笑了,是那一種逝去多年的笑容。他也笑了,眼角忍不住淌下兩行淚,他當然記得,這是離別的那個黃昏,他隨手從地上撿起來送給她充做信物的核桃,沒想到經過這幾十年的離散,她還保藏著,原來她也還把他留在心裡啊。他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將她擁入懷裡,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幕似乎又轉回來了。
原可以是一對相愛相守的伴侶,可是,造化真是弄人啊。
突然間,她記起她此刻的身分,趕緊掙脫出他的懷裡,擦去臉上的淚痕,整整再次蕪亂的頭髮,臉上又是一陣紅暈。她凝視桌面片刻,語氣略有遲疑,「其實,有一件事,我應該要讓你知道的……」他含情地注視著她,「我原本打算把它一起帶進我的墳墓裡去的,可是我今天好不容易見到了你,如果不說,我怕以後再也不會有機會了……,」她說著,不覺又哽咽了,「倒不如今天我就一起跟你說了,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他等待著,可是她的話一湧到喉間就又卡住了。
「什麼事?妳說吧……」他看著她。
「唉……」她欲言又止,內心似乎有許多矛盾交戰,「唉,我這會兒到底該不該說呢?」她躊躇不定。
「天芝,有什麼事告訴我,妳不要猶豫了,妳說吧……」
「好……,我說,」她終於下定決心,嚥下一口氣,「我想說的是……,蕭群,蕭群那孩子,是你的骨肉……」她一說出最後這兩個字,臉立刻就垂了下去。
天芝的這句話,有如青天霹靂,又像是千軍萬馬馳踏在他的胸膛上,幾乎讓他無法招架。他吃力地嚥了下口水,臉上充滿震驚,他想起那一次,那一次完美的結合。
天芝看著桌面,手上攪弄著手巾,既然她已經把最困難的這句話說出來了,今天,就把一切都跟他說了吧。在她心裡埋藏了四十年的秘密,這個讓她馱負了大半輩子的重擔,她人生的悲劇,好吧,都告訴他,還要告訴他她並不恨他,一點也不。知道這麼幾十年他並沒有辜負她,她這輩子為他經受的苦都值得了。打一開始,她就知道她沒有錯看這個男人,她這一生的遭遇只怪命運的戲弄,不是他的錯。
「你還記得那一天下午的事?」他急切地點點頭。
「兩個月以後,我就發現我懷了孩子,那時也一直沒收到你的信,我很焦急。到五個月的時候,我看再瞞不住了,便央求我後娘說我病了,允許我可以不去田裡幹活,我怕人家知道了一定要說閒話的。可是我後娘知道這件事以後,就一直逼問我孩子是誰的,我當時很為難,我怕跟她說了,她要去你家吵,所以我的意思是希望能先在家裡把小孩生下來,等你回來再央人來說媒。可是我後娘見我不說她就去跟我爹講了,我爹知道了這事很生氣,他們覺得我丟娘家的臉,所以就偷偷幫我找了鄰村的跛子蕭千。他腳殘廢四十幾歲都娶不成,我後娘跟他談了一筆錢,就把我嫁過來了……」說完,她又撥了撥額前落下的髮絲。
他看著她,看著這個為他受苦一輩子的女人,「我一直到蕭千來迎娶的時候,才知道我後娘已經把我許給他這件事,我連尋死的機會都沒有。等去了他家那天晚上,他才發現我有孕在身,當時他非常氣憤想退婚,我本以為他已經知道這件事的,後來他又覺得兩村的人都知道他娶了我,如果讓這件事傳出去他更沒法做人了,所以,他只好在表面上忍下來了,但私底下,他對我懷恨在心,顧不得我大著肚子,經常對我拳打腳踢,幾個月以後我就生了蕭群。」他聽著,一邊輕輕握住她的手,內心波瀾起伏,他從來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存在一個跟他素昧平生的骨肉,同時充滿歉疚感,之前他甚至還為她嫁人的事暗暗不平。
「其實,這件事對蕭千打擊也很大,我也知道村裡人對我們有很多議論。之前他是怎麼樣我並不清楚,可是我們成親了以後,他就常喝酒,雖然我恨他那樣對我,可是另一方面我也可憐他,因為在與我成婚這件事上,他確實是被騙了,所以我也曾想為他生個兒子,就算是給他的補償吧,可是後來他就因為喝醉酒掉進河裡淹死了。」
「那蕭群呢?」
「唉,蕭群,他一輩子都讓我給糟蹋了。」她嘆了口氣。
「不是妳,是我,是我糟蹋了你們母倆。」他內心充滿歉疚。
「蕭群今年已經四十二,還沒做成媒人,就因為他臉上那個疤,小時候給蕭千弄的。有天,蕭千喝醉拿碗砸我,我躲過了,不過卻砸中蕭群的臉,眼睛差點被砸瞎了,老遠送到城裡給人縫了一、二十針,以後臉就變成這樣。我不敢跟他說他的臉是他爹給砸的,怕他更恨他爹。唉,說來說去,這都是我的錯……」
他聽著她,有時也很難想像她正在描述的是一則跟他有關的故事,他盯著她看,偶爾陷入恍惚的狀態裡,她所講述的故事聽起來既虛幻又遙遠,有一瞬間他也突然不很確定眼前的這個老婦是不是就是他曾經愛慕過的、有過海誓山盟的那個女人。唉,這一切,多麼像一場夢。
「讓你們吃了這麼多苦,都是我不好……」他握住她的手,眼裡充滿憐惜。
「這是命,我一點也不怪你……」她溫順地讓他握在手心裡,「知道你還活著,而且還能大老遠回來看我,我已經很滿足了。」說完,她眼睛又紅了。
「蕭群他知道這事嗎?」她搖搖頭,他遲疑了一下,「妳要我們跟他坦白這件事嗎……」
「不,不要,」她微蹙眉心,搖搖頭,「這孩子的命已經夠苦了,現在再給他添上這個打擊,我怕他心理上承受不住,我想還是不要說的好……況且,我們都這麼老了,再讓這樣的事傳出去也不好……」她看著他。
他沒有說話,身為一個父親,他多麼想看看自己的兒子,跟他相認;可是,相認之後呢?他要不要留下來和他們母子一起生活?沒有錢,他用什麼留下來?這不只是要不要的問題,更是有沒有那個能力的問題啊。除了愧疚,他這個當父親的能給他們母子留下什麼?他了解她的想法,他並不確定蕭群能不能接受他,原諒他這個缺席的父親?他的出現,對蕭群並不一定是件好事啊。而他如今是個兩袖清風的人,這次返鄉,已經把他多年來的積蓄都用盡了,他縱想留給他們母子下一筆錢,也必須等他回去台灣打工存了錢才行啊。
「我能不能看看他?」
她點點頭,「只是千萬別讓蕭群看出什麼異樣才好……」
他們就這樣坐著等,初見時的百感交集,似乎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沉澱在靜默裡,像兩個久婚的老人,經過這一席談話,曾經失落的感覺再次接上了,就好像這四十幾年的隔絕,只是他們生命中一個短暫的分別。午后的陽光從開啟的木門緩緩地轉折了照射的角度,並漸漸變弱了,變昏黃了,接下來是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啊,是蕭群回來了,他的兒子!
當蕭群走進屋裡的時候,啊──,他感覺到全世界的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好像除了蕭群,周遭的一切都消失化為一片黑暗。與蕭群的見面,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分鐘,但其重要性卻在他長達六十幾年的生命時空流動中突顯了出來,他的形象牢牢地烙印在他的記憶裡,鐫刻在與他自己生命密切相關的系譜裡。他不知道該對蕭群說些什麼,掩飾內心的激動,在這麼一個不尋常的場景裡,他這個從不曾盡過責任的父親再度扮演了一個來自遠方探訪故友的長輩,面對命運的擺佈,他再次低下了頭!
等蕭群走出屋外,屋裡又再陷入一片靜寂。沒一會兒,他就告辭了,門外,他們互相揮手,她噙著淚水看著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幽微的暮色裡。
那天夜裡,他躺在床上,回想白天經歷的種種,天芝的羸弱與蒼白,蕭群那瘦削的肩,似乎也同時背負著他從不知曉的命運的乖違,他的沉默,還有他臉上那道深刻的傷疤,深深刺痛著父親的心。
他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好的,對天芝,對蕭群,他突然不知怎麼做才能彌補這一切?他思想著,輾轉反側了一個又一個夜。
後來,他又去探望了天芝一次,就回台灣了。
自從軍中退下來之後,王柏慶拿了他的一點退休金在後火車站附近的一條巷口擺了個書報攤子,也兼賣點獎券香菸,省吃儉用的,攢了幾年,都還沒來得及給自己買個房子安頓餘生,就急著把錢寄回去給剛聯絡上的家鄉弟妹們,「怎麼說,他們都過得比我苦,該我還給他們一些的。」他總是這麼告訴自己。
前不久,他回了老家一趟,幾乎用罄了身上的家當。臨別前幾天,才發現當年自己還在故鄉遺下了一個骨肉,所以,打從大陸探親回來,原本已退休的他,工作得比之前更努力,他一心想幫忙照應弟妹們的生活,還有,天芝他們母子倆。
二十幾年前,他原是有成家的可能的,一個軍中同袍極力想促成他與妻妹的婚事,但因他過於耽溺過往情事,以致辜負了這樁好事。後來成家的因緣也就此蹉跎不再。也好,否則當他回到故鄉面對天芝母子倆之際,他會有更多的愧疚與無奈,他這麼想。回來的這段期間,他不時在思考要不要回去大陸定居這件事,既然家人小孩都在那裡,自己是不是也該落葉歸根?但事實上,住了幾十年的小島也令他難以割捨。
半年後,他終於存足給天芝母子倆寄了一筆錢,一個多月後他收到她的回信,說用了一部分的錢修了房頂的破瓦片,另外一部分留到將來蕭群娶媳婦兒用。第二年,他又給他們寄了一筆錢,不料幾個月後,他卻收到蕭群的一封謝函,竟說已用了這筆錢給他娘辦了後事。那時他相當震驚,久久無法面對這個打擊,想不到上次與她短暫的相見竟是此生最後的訣別。他躊躇著,也拮据著,忍著悲痛卻沒能前去奔喪。
但那一眨眼,又是幾年的時間過去了,他仍然忙碌於路邊的小報攤,竟也陸陸續續為弟妹們修建了老舊的住房,他們家裡也添置了彩電、電冰箱與洗衣機。讀他們最近的來信,多少可以感受到他們目前的生活是要比前些年好多了,他確也是盡了他最大的能力了,這些年來,存錢寄給大陸的家人就是他唯一的目標。而他自己,不只捨不得花錢買機票回大陸,甚至在他獨居多年的小斗室,連一台像樣的電冰箱、洗衣機也沒有,一台小電視從十幾年前買來就不曾換過。
最近,他又有了返鄉的渴望,他今年已經七十幾了,距離自己的大限似乎也越來越近了,趁這會兒身體還能走,他想再回去看看老家、弟妹家人,尤其是蕭群。他也想藉這一次返鄉做最後定居的思考與決定。
經過一番準備,帶上僅有的一筆錢,他再度踏上久違的旅途。
睽違十年的北京,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整個城市的樣子又都變了,十年前景觀還算平坦的京城,此刻新建的摩登大廈鱗次櫛比,滿街鑽動的車輛,已經完全不是他印象裡的模樣。從市中心前往郊區,甚至是出了郊區的山路上,盡是一片平整坦蕩的柏油路,感覺整個歸鄉的旅途比上一次要更暢快得多。
他在村前的站牌下了巴士,走進村裡,他的到來引起一些村人的眺望,幾個小孩睜著一雙雙既好奇又羞怯的眼緩緩向他圍攏過來,當然這已不是當年的那一批了。村裡的許多房屋都已經改建,靠馬路的那一面紅色磚牆還塗上了一片天藍與白色的油漆,有一、兩戶新房子的外牆上甚至還鑲了一層白色的瓷磚,陌生人的出現引起村裡幾條狗的狂吠。等走近老家一看,發現老房子漆得嶄新油亮的牆面,大門上還貼了一排光鮮的彩色瓷磚。
大弟延慶就坐在門檻邊抽菸,等他的身影一冒現在門邊上,延慶立刻就笑著一張臉迎上來,「嗨,大哥,你到了,快,快進來。」延慶一邊接過他手上的行李,一邊往內屋嚷嚷,「喜梅,大哥到了。」
「時間過得好快,一轉眼十年就過了。」他一臉旅途勞頓的風霜,跟隨延慶走進堂屋,延慶的女人喜梅攤著一雙濕漉漉的手從灶間出來,「大哥,你到了,歡迎,歡迎……」,她倒了一杯茶水給他,很快便又轉回去灶間忙著。他先跟父母的遺相叩拜後,便在沙發上坐下來,環視了一下廳內的擺設,一台彩色電視機和電冰箱就擺在主廳的最中間,十年前那些老舊的板凳已經不見了,換上了這一套咖啡色的合成皮沙發,生活條件的明顯改變,讓他不禁欣慰地朝延慶點點頭,延慶見狀也對他一笑,「這套沙發是用你上次寄來的錢買的,這個家真的變了,多虧你幫忙啊。大哥,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樣謝謝你才好……」
「咱兄弟倆,你就別跟我客氣了。」他很高興,檢視著這些年來的工作成果,他內心感到很滿足。延慶趁這時候很快撥了個電話,「小順,你們還沒出門啊,大哥人已經到了,快點啊。」
「大哥,你先歇會兒,小順他們等會兒就到。」延慶放下電話接著對他說。
他欣慰地點點頭,喝了一口茶,這幾年在台灣老聽人家說中國大陸的經濟有了長足的發展,十年間的改變要不是他自己親眼見了,他還真是不敢相信啊。不僅是弟弟延慶一家的生活改善了,就連老家吉德村的變化也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中午路過北京的時候,那種感受尤其強烈。是啊,要是家人、鄉親,以及所有的中國老百姓都能過上好日子,那還有什麼更能讓他感到快慰的呢?
小順夫婦果然不久後就來了,穿了件花洋裝的小順要比十年前胖了許多。看到他高興地握著他的手,一聲聲大哥來大哥去的,幾個年輕晚輩目前都在工作,昔日的那些小娃現在都長大了,也都在上學,所以就沒有一起過來了。
「年輕人要幹活兒沒空來,沒事兒,反正是我們這些老人的聚會」,小順大聲地熱著場,幾個人搬好一張大圓桌,相聚的酒宴就要開席了。
第二天早上一起來,嘴裡還存留著前一天席上的酒氣,延慶夫妻陪他一起到父母的墳上祭拜去,延慶的女人因為還趕著要去附近的市集上辦點貨,所以他便催促延慶夫妻倆先走了。
他們離開後,他在父母墳前的石上坐下來,點了根菸,見這村墓在十年之間又添了不少新墳,如果他當年沒有離開,沒有被俘到台灣去,或許這塊地也將可能是他日後的歸宿。不過,他畢竟是離開得太久了,整整五十年的時間,原來被迫漂泊的異鄉竟也成了故鄉,他日後會不會也選擇死在那個小島上,葬在那裡?或者,就把骨灰撒在兩岸之間的海峽吧,那樣,他的魂魄要回去哪一邊的故土都會容易一些。
離去之前,他在村墓的墳間徘徊了一陣,他在尋找,希望能意外發現天芝的安息地,雖然他知道按照村人的習慣,她應該會是葬在向天村的墓地裡才對。出了村墓,他再度走上向天村的小路,同十年前一樣,他沒忘了往那一條向山上去的小徑走去,很意外地,那條曾經雜草叢生的小路上漫散的石塊又重新被填整了,路邊的土坡種上了一棵棵翠綠的小樹,他站在那裡眺望了一下不遠處的向天村,然後緩緩地朝那個方向走去。
當他出了向天村,他發現西邊的那一方土坡上又蓋了兩間房子,他逕直往杏樹下的那一個老房子走去。
他在木門上輕輕地敲了兩聲,一個瘦削的身影出來應了門,是蕭群,他額頭上的頭髮比十年前要少了些,這不正是他當年的樣子嗎?他心頭不覺一震,「蕭群,」他叫了聲。
「嗯?啊!王叔,沒想到是您,什麼時候來的?請進、請進。」蕭群先是一愣,後來回神認出他來,立刻給他讓出了一條路。
「沒打攪你中午休息吧……」
「哪兒的話,別客氣,您中午用過沒,要不要一起吃個便飯?」蕭群接著說。
「不麻煩,不麻煩,我昨天來的,今天過來看看,這些年都好吧?」
「還行,託您的福。」蕭群露出質樸的笑容。
「你娘,她葬在哪兒……」他頓了頓,接著說。
「哦,我娘就葬在村後頭的墓裡,哦,對了,關於您寄錢來的事,我還沒當面謝謝您呢……」蕭群又是靦腆一笑。
「哪兒的話,我和你娘都幾十年的老朋友,別這麼客氣。」他發現要如此鎮靜地對蕭群說出這些話,並不是毫無勉強的,「村裡的墓怎麼走?我想去你娘墳上致個意……」
「我帶您去吧。」蕭群說。
「可你不是還得下田去?」他看著蕭群。
「沒事的,這要不了多少工夫……」蕭群套上一件沾了土的棉衣,「那,我們這就走嗎?」他點點頭,一邊向門邊走去,蕭群隨他後邊一手把門帶上。
一路上,蕭群沉默地走著,這該是他的習慣吧。而他,內心卻波濤洶湧,他斜眼偷偷打量走在身邊的這個人,他的兒子,他該如何描述此刻激動的心情,他多麼想把蕭群抱在懷裡,大聲告訴蕭群說他就是他的父親,然後和他一起抱頭痛哭。然而,可悲的現實是,他必須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做出莽撞的舉動。現在他已是個垂暮的老人,十年前當天芝還在的時候他放棄了相認的機會,十年後再來做這樣的事,會不會給蕭群留下更多的遺憾?他不知道,可是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他不要蕭群再因為他而痛苦,他虧欠這孩子的已經太多了,而且,就算他現在跟他坦白他們的關係,就憑他的片面之詞,蕭群會輕易就相信嗎?唉,他到底該仗著現在的衝動向他表明?還是就這麼放下了?他內心被這反覆的掙扎弄得痛楚不堪。
「王叔,到了,我娘的墳在這兒。」當他們走進墓群,蕭群指著角落裡的一座小墳告訴他,他突然從方才的思索中返回現實。這座水泥砌成的簡陋墳台已經出現裂紋,他站到墓前,雙手合十,「天芝,我和蕭群一起來看妳了。」他在心中默語,並偷偷抹去頰上滴落的淚珠,他背著蕭群的視線,害怕他內心翻湧的秘密不小心從目光裡洩露出去。蕭群站在一旁,朝拜完畢,隨手摘去了幾株墳土上的雜草,見他立定不動也不言語,也默立著,不多久,他們就一起走出村墓,並在路上分了手。
回老家探親的那幾天,一連與延慶、小順兩夫妻聚了幾次宴,大部分是在延慶家,一次是去的小順他們家,幾次的餐席下來,把過去童年共同生活的種種回憶,以及自上次分別後所發生的事情都談盡了。有的時候,在一些談話的空白裡,他也會突然感覺到與弟妹們間的某種生疏。說不上來這種感覺,可能是把能說的該說的話全都說完了,以致到最後只剩下空洞的感覺。
所幸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天,延慶與小順兩家的小孩們全都到齊了,有了年輕人的加入,氣氛熱鬧了不少。不過晚上等年輕人散了以後,白天聚會的那種熱量就立刻又降回原點,或許降得比原來還低,他不確定那是因為太久不曾相處的關係疏離,還是屬於老人晚年特有的一種情緒低迷。
總之,當他突然決定比原計劃提早一個星期回台灣的時候,弟妹們也並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或強留他,也許,彼此都已經習慣了他長住在台灣的事實。
離開的前一天下午,他專程去了一趟向天村,到了蕭群家的時候,蕭群正在屋前忙著,等他走近喊了一聲,蕭群轉過身向他迎去。
「啊,王叔,」蕭群露出一個含蓄的笑。
「還在忙啊?」他伸手跟蕭群握了一下。
「進來喝杯水吧?!」蕭群指了指屋內。
「不,不,不進去了,明天一早要走了,特地來跟你道個別。」他也淡淡地笑了一下。
「哦,這麼快就要走了……」蕭群總是氣態靦腆。
他就只是「嗯」了一聲,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該對蕭群說這是他最後一次來看他嗎?這幾天在心上掙扎著的那個問題又再度湧上心頭,他到底要不要跟蕭群坦白,這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此後,他不會再看見這個人了,到底要說不說?!他想起了天芝,想起了十年前她坐在這屋裡,曾經對這個問題用力搖過她的頭……,他用力吸了一口氣,好吧,就不說了,讓人事物維持它原來的狀態,讓世界繼續它的運轉,由他再把這個秘密帶去天堂給她。
「下次什麼時候再回來?」他彷彿聽見蕭群在問。
「年紀大了,接下來的日子已經不全是我自己能做決定的了……」他搖搖頭,擠出無奈的笑容。
「反正,歡迎您隨時回來玩……」蕭群誠懇地望著他。
「謝謝,那,就再見吧。」說完這幾個字,他的喉嚨已經發緊,臨走前,他很用力地握了蕭群的手。
「再見,王叔。」他也感受到蕭群回握的力量。
「再見了!」他快速轉過身,害怕被蕭群看見他流了淚。
他很快走下坡,聽見身後一聲高揚的呼喊──「王叔,一──路──順──風──啊!」是蕭群的聲音,他回過頭,看見還透著天光的坡上蕭群正在向他揮著手,他也舉起手向蕭群用力揮動。他想再跟蕭群說聲再見,可是,他的喉嚨已經哽咽,喊不出聲了。
飛機在跑道上全速前進,他看著窗外迅速往後退去的風景,才幾分鐘,飛機就離地飛起了。接著,一個大轉彎,窗外的景物都傾斜了,然後變小、變遠。不一會兒,他就看見底下那片綠色的田疇,更遠處,山脈架起一道道美麗的稜線,還有那些閃爍著白光的小路。他彷彿看見杏樹下的那間老屋。然後,飛機就騰入雲中,不知道是因為雲,還是淚,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返 鄉他翻出皮夾,再度端詳了那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每一張臉的輪廓都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溫習了幾十年。他深長地吸吐了一口氣,把皮夾收進外套的口袋裡,閉上眼睛,感覺到飛機再一次降低了高度。他開始耳鳴,不知道是高度劇降引起的心悸,還是迫近久違故土造成的壓迫感,他嚥了嚥口水,想辦法清除耳道裡的堵塞感,想了幾十年,今天,終於回來了。幾分鐘之後,他睜開眼,透過稀疏的雲絲,他已經可以看見山了。一條條崚線是群山拖曳出的美麗弧度,山墺、谷地,一些在陽光下反射著白光的環山小路,各種不同深淺的綠色田疇,阡陌之間還隱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