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的輕聲細語∕劉克襄
這大抵是半甲子前的事了,但那場講演的畫面歷歷在目。
話說自己十八歲時,北上就讀文化新聞系,在華岡結交了一批喜愛文藝的朋友。詩人向陽、渡也,小說家陳玉慧、黃寶蓮,還有影評家黃建業、前衛老闆林文欽等人,都在此因緣際會地聚合了。當時,李瑞騰就讀中文研究所,年長見識皆高,這一票友人凡聚會結黨,免不了以其為首,常到其山仔后菁山路二樓的小房聆聽意見。我那時還只是跟班的小弟。
下半學期尾聲時,有一天,瑞騰突地邀請了小說家黃春明上山講演。聽說黃春明並不常接受這類校園的邀約活動,也不知他哪來的能力,竟獲得小說家首肯。結果,當晚學生活動中心的小廣場座無虛席,爆滿的同學爭相聆聽。那也是我當年大學見過,作家訪校印象最深刻的一回。
一場講演熱鬧尾聲,瑞騰以主持人身分詢問席間的同學有無問題。只見一位面貌淨白的女生,優雅地舉手發問。她一開口便不疾不徐,條理清晰地向黃春明就教,提及了自己拜讀小說家作品時的諸種困惑。那天,她到底問了什麼,老實講,我早就忘了,只記得幾位文友在後頭竊竊私語,驚訝校園裡,竟有這麼一位出色的學生,能夠如此從容地侃侃而談。
講演後,還記得瑞騰滿懷興奮,特別請這位女同學留下聯絡的電話和學系。我們則簇擁而上,忙著和黃春明接觸,都忘了這等提問的事。直到一二個月後,某一寒夜,偕同向陽等一夥人,再次晃蕩到菁山路,拜訪瑞騰的小房,赫然邂逅這位女同學,也在那兒出現時,我始恍然明白。
那種明白很微妙,不是高興著,寒窗苦讀的瑞騰,終於有了女朋友的興奮,而是很強烈地預知,他好像找到了終身伴侶。那是當時眼睜著,看到好幾對戀人離散,開始體悟男女分分合合時,很少遇見的契合感覺。
自那兩次晤面之後,我始終有個好奇,卻不曾探詢。當時大家都忙著創作,摸索自己的寫作可能,但這麼聰穎的女生,為什麼在學生時代竟未勤於藝文書寫,甚而發表文章於當時的報章雜誌。我猜想,當時陷於熱戀,大學畢業後,又旋即結婚生子、忙於持家,恐怕都讓錦郁的寫作延誤了出發的時間,未及和其早慧的文學才華,密切地接軌。
台灣的女性散文創作,迭有人材和各種書寫風景。晚近幾代更是繁華多樣,長年在報紙副刊擔任編輯,我不免看到諸多女作家在此一領域的試煉和冒險,展現精彩的文字爬梳和抒發能力。那等藝文光譜如此亮麗璀璨,我難免會疏忽,甚而忘記了產量不多的她。忘記了一種真摰、平淡的生活書寫力量。當時猶耽溺於現代文學的後設和魔幻的我,惶惶然於文學新潮的湧動,無疑對那溫文情愫所蘊育的素樸風貌,尚未有能力感悟。
直到六年前,錦郁在《自由時報.副刊》發表了一篇(宅院春秋),才驚覺到她書寫內涵的意境,讓我回想起當年,這位早慧才女向小說家落落提問的風采。
此文和同一時期好幾篇撰寫八卦山下彰化老城的家族文章,一起蒐錄於《記憶雪花》一書。這幾篇描述家族往事的作品,充滿真摰而溫馨,對我而言,仿若聽到了美空雲雀嘹亮而渾厚的深沉嗓音。許多場景召喚著我,常讓我掩卷低迴。猶若旅人,乍見一似曾相識的家園,座落於遠方的地平線,不免停駐荒涼之地,若有所失地遙望著。
童年回憶總在一個作家的不同階段,以不同的內涵呈現。晚近,有關彰化舊城和少女時代生活的悲歡離合,她的鋪陳更加細膩、深層了,且悄然地把那況味,擴及其日後生活於台北的情境。我那中部人的離鄉之情也隨著起伏,不停地共鳴其北上討生活的瑣細事物。有一回,自己終不自禁,寫了電郵,跟錦郁提及了閱讀其文章,所感受的細膩風味。
為何我對錦郁的散文別有共鳴,大概因了自己母親娘家也在八卦山下的長興街,離錦郁小時生活的陳稜路,近乎比鄰。其筆下的孔廟、小西巷、大成幼稚園、火車站和彰化肉圓等地,都是孩童時再熟悉不過的地點。那也是自己生命長河裡,一個重要的發端。初時邂逅這些文章,不免如賞蝶,驚奇其色彩綺麗、稀罕。這等年紀再虛長時,生命底層最安靜的蟄伏,更被召喚出來。錦郁描述的種種,竟然是這輩子最龐大、繁華的吾鄉印記了。
如是氣氛,錦郁的散文如一班班台鐵最緩慢的火車,帶我渡過大肚溪、晃回彰化城。像我的母親帶著我和弟妹,搭乘公路局回到八卦山下的娘家一樣。當我看到其描述大宅院親戚的熱鬧場景,便想起八九位阿姨和舅舅們一起圍聚,吱喳不停的歡樂畫面。再拜讀錦郁緬懷母親的諸篇文章,母女間誠摰的互動,愈加引發我思念家母的情緒。生怕疏忽了關心其日常作息,以及老年的諸種病痛。錦郁娓娓道出的舊城風采,我深深地感受,一股濃烈的鄉愁況味。那是我拜讀現今其他女性散文作品,難以提供的生命線索。
我對這本新集子的內涵,大抵也是從這兒開始認知的,從一座舊城的印象進而延伸閱讀的喜愛,漸進地理解。日後,她描述在台北和瑞騰共組新家庭生活的種種一切,那種中部人的平實和矜持,我因而有了更清楚的了然。也了然,傳統散文書寫裡,這種平淡風格的先發後至。那等典雅素淨的質地,又如何在現實生活的洗磨裡,渾然養成。
再以此清新、緩慢的基調,展讀其蒐錄於此集子裡,諸篇旅日禮佛和友人神交之文,我也更能體會那生活的隱喻。不論文中敘述的恭聽講經說道,或膜拜佛陀以求吉祥,乃至和禪師一起觀賞院寺內外的自然光景。那等細微的寧靜祥和,積蘊了對佛學和人生教義的摸索和虔誠,或許是這本散文裡更加淬鍊的內涵,隱隱暗示著,我們對她未來散文書寫的可觀性,還有生活面向的指涉。
錦郁的散文從不是一個完整的集子,總還續緣著上一本集子的生活情境,繼續生命的不捨,繼續擴充和詮釋。同時,也無為而隨緣地,在為下一本散文集,鋪設生命的走向。她安於扮演著角落的花瓶,寂然地發聲,持續一巨大安靜的美學。我如此翻讀此一散文集,對照先前的創作,透過她的文章,繼續感念一個中部城鎮所衍生出來的生活價值和情境。
穿過一樹的夜光
清明來臨之前,城市籠罩在綿密的雨絲裡,雨勢不大,應合著早春,有一種萬物更新的氣息。
我頂著雨,穿梭在工作場域和生活空間,體會著季節的更迭,當然也意識到歲月的催逼,在自若的舉止間,卻有種掩蓋不住的空虛,好像生命就如同大自然的交替,年復一年因循下去。
當雨暫歇,我喜歡出去走走,嘗試用走路的方式放空身心。我的住家位在城市的鬧區,緊臨各式店鋪及大型百貨公司,每逢假日,便利的捷運列車載來一波一波的人潮,馬路上到處都是人。
入夜之後,遊人如潮水般慢慢退去,於是,我推開家門,逆著他們的方向走著,我刻意走向新興商業區的外環馬路,在鬧市中,想要尋找一處有綠樹,路人又不多的步道,並非易事,但這條外環馬路正有鬧中取靜的好處。我踽踽獨行,一面觀看著馬路邊被刻意栽種的小花草,經過春雨的滋潤,日日春或不知名的十字狀黃色小花,顯得生氣盎然。捕捉著城市中少見的自然畫面,思緒便又回倒了富士山下的本栖寺,我便是在那裡初識不知名的小花草。
時序已經入秋了,秋雨綿綿,住持滿潤法師帶著我們在本栖湖邊採集小花草。我們穿上厚重的雨衣雨鞋,在潮濕的湖邊低頭找尋著,我的提籃中有蘆葦及其他不知名的小野花,偶爾不經意的抬起頭來,望見遠處氤氳的湖畔,有釣客的影蹤,四周有一種出塵的美感。從湖畔採集回來的小花草,經過巧思,插在小瓶罐中,便成了一幅自然天成的簡約景緻,賞心悅目。
從本栖湖回來後,每當我行過城市的街頭,或置身壅擠的車陣中,開始會將視線往下移,欣賞著路邊一直存在,但未曾為我所注意的小花小草,它們強軔的生命力為城市的街角增添幾分綠意,如果沒有這些小花草,街頭將是多麼的單調?
我一邊走著,不免思緒翻飛,生活是多麼的單調,日復一日穿過壅擠的車陣,重複著工作,面對不斷旁生的各種壓力,不斷的想辦法調適這些壓力,然後眼睜睜看著周邊的朋友身體或心裡出現病灶,就像力氣用盡的戰士們,一個接一個從戰場上節節敗退。就在不久前,當我談起了身上新增的手術疤痕,復原情形較預期慢時,兩位朋友不約而同的在我面前退下衣服,現出她們胸口的廔管痂疤,一位是肺癌病患,一位是乳癌患者。她們辛苦而堅強的的接受各種治療,頭髮因化療副作用掉了又長,胸口的疤痕卻將永遠盤據,見証著她們為自己的生命所做的努力,我望著她們泰然的神情,無言以對。
我走到了鬧區外環的大馬路上,這條馬路避開了行人的動線,顯得安靜,人行道旁栽種著成排的小葉欖仁樹,是鬧區中難得的一條綠意步道,我喜歡穿過這裡,捕捉幾許大自然的氣息。我滿懷心事的走著,周日的夜晚,遊人早早回家了,人行道上只有我獨行,昏黃的街燈照出我孤單的影子,疾駛而過的車聲,襯出這個夜晚有點冷清。我放慢腳步享受這難得的寂靜,不經意的抬頭往天空望,頓時被眼前的景致給鎮住。
從樹下往上望,枝掗層生,似張開一雙又一雙歡迎手臂的小葉欖仁樹,正發出寸長不到的新芽,比小葉欖仁樹還高的昏黃路燈正好從樹上鋪灑下來,於是我看到的是一整株綴滿金色葉芽的小葉欖仁,張臂擁抱著春天的夜空,因為夜空深沉,更襯出金色小葉欖仁的氣勢非凡。眼前的美景令我屏住呼吸,不忍離去,難以置信能在城市中邂逅到如此美景。
當我因夜深不得不離開小葉欖仁的步道時,早已放開適才的重重心事,我的心中填滿著無以名狀的美感。
我依舊日日穿梭在工作場域和生活空間,但或許因為在城市中擁有一份私密的美的畫面,步調也變得輕快起來。偶爾,我坐在熟悉的咖啡店裡,聽到店家重複的播放一張CD,一個悠揚的女聲用英文唱著:「讓我飛,讓我飛向天空。」聽著聽著,我便不由自主的微笑著,因為我想起了金色小葉欖仁往夜空伸展的氣勢。
一個多月後,我又走回了鬧區的外環馬路,並刻意的來到了植著成排小葉欖仁的人行步道,端午將屆,天氣已開始變得炎熱,我頂著陽光,站在小葉欖仁樹下往上看,初春的新芽已抽成片片的嫩葉,輕快的迎風張揚,展現出不同於前的風情。
我緩緩離開,不帶一絲惆悵。我知道這些樹曾在成長的某一刻擁抱過夜空,並在那一刻留給我絕美的畫面,往後它還得跟著大自然的更迭。展現生命榮枯的景致,就像我們的生命。
我尋常的和罹患癌症的友人來往著,重複著工作的步伐,間或獨自到熟悉的咖啡店,也依樣趁著雨歇或日落時,出門走走。生活中有些絕美畫面、有些難忘的記憶,便存放在心底深處吧。
--原載二○○六年八月二十四日《人間福報》
破損的生命線
社會課在區公所六樓,我乘著節奏遲鈍的電梯,緩緩上樓,出了電梯,在年邁的女義工招呼下,稍做等候。不一會兒,便輪到我了,我從皮包取出一紙公文信封,抽出其中的通知單,遞給承辦人員,她起身到後面的櫃子翻了一下,找出一疊身分證大小的卡,返身坐定,開始核對通知單的號碼。她猶專注的比對時,我已一眼找到母親的殘障卡,
母親的殘障卡貼著一張二吋照,短髮吹整有型,配上翡翠耳環,穿著她喜歡的鮮紅西式外套,氣質高雅,人也顯得神采奕奕。承辦人員將卡片遞給我,順口問了一聲:「重殘?」我點點頭,說不出是甚麼心情,毋寧說一時之間還無法把重度殘障這個名詞套在美麗的母親身上。
區公所的出口,有一、兩個衣衫不整的男性老者,無所事事的坐在出入階梯旁,看似準備長坐下去打發時間。我匆忙離去。我向來很不喜歡來這裡,每一次非得來辦的事都沒得轉緩,結婚登記、出生登記、遷移、購屋抵押、清償、還有死亡除籍,這棟方正的大樓,不帶任何情緒的記載了許多人的生命歷史,每來一趟,總是生活又遇到另一個重要的關口。
我站在馬路旁,打電話給母親,跟她說殘障手冊已辦好,母親在電話那頭傳來略為沙啞但客氣的聲音,道了聲謝謝,臨掛斷電話時,她淡淡的說:「我現在是一個破損的人。」
母親無力的話語,卻重重撞擊我的心,沉重的感覺從全身四面八方襲來,我垂著肩頸,盯著地面,覺得連灑在地上的陽光都非常刺眼,腳步跟著變緩。
就在過年前,我帶著母親在這附近逛,彼時,母親因食慾不佳,體力愈來愈差,我常半開玩笑對她說:「這樣子下去會營養不良。」但她仍乎不為所動。就在我們經過一家人氣很旺的日本拉麵店時,母親看到當天排隊候餐的人較少,轉過頭來對我說:「這一家真有那麼好吃嗎?我從來沒吃過。」我聽到她有進食的意願,喜出望外的挽著她進入空間簡潔的拉麵店,並建議她來一碗冠軍拉麵。也許因為糖尿病多年,母親的味覺有若干改變,喜歡吃漬物醬菜一類,偏偏這又是不宜慢性病患的食物。
冠軍拉麵名如其實,濃稠如牛奶的豬骨湯上鋪了三片色澤光亮的滷叉燒肉,旁盛幾許筍絲,一丁點紅色的醃薑絲,再撒上幾粒蔥花,色香味俱足。
母親吃了半碗麵,喝了些湯,放下筷子表示:「也沒那麼好吃。」吃在興頭上的我,聽了有點不以為然,回說:「媽,你怎麼愈來愈難養。」母親聽我一說,有點難堪的僵坐著。我囫圇的將湯麵吞下,牽她起身,出了拉麵店,母親說她想坐車回家,我堅持剛吃完飯,要走一下路,母親沒走幾步,臉色蒼白說她不舒服,跟著就在路邊狂嘔起來。
那也是我們母女最後一次在台北共同上館子。
母親回去彰化沒多久,又住進台中的醫院,因為長年糖尿病,她的腎臟已經萎縮,排不出的水份在她體內四竄,不但肺積水,而且有了尿毒的現象,尤其是後者,導致她胃口退化。當身體虛弱,很多小毛病便易變成大病灶。
醫生開始遊說要洗腎了,這也是我們和母親一直不願意正面面對的事,彷彿一開始洗了,身體就再也沒有轉還緩的餘地。不過,病情已如此,也無從逃避了。我告訴母親,她的心臟已處理好了,再來把腎臟的問題解決,便可以重新好好的生活。而且根據醫生的評估,她還可以用腹膜透析的洗腎方式,只要利用晚上睡覺的時間進行透析即可,日間可以照常作息。
母親其實很想和自己的病體做一了結,從她的談話中不難揣想,慢性病日日夜夜一點一滴的在吞噬一個人的健康、意志和尊嚴,「啊,再也不能去游泳」、「不能搭火車,月台的樓梯爬不動」、「現在不敢參加老人會的旅行了,跟不上別人」。當母親偶或透流露了她心底的感謂時,我常因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回她「你不要胡亂想。」
平常看似依賴成性的母親,此次卻勇敢的接受了腹膜透析的洗腎方式,不過要作此項透析之前,必須先在腹部植入一根透析管,然後再經由此跟管子將透析液導入體內。植入透析管的手術只要一個小時,可是傷口的癒合卻要三個星期,為了避免傷口不潔感染,家人認為母親最好等到傷口痊癒再出院。
這是一次平心靜氣的住院經驗,母親和我們都懷著期待,心想只要耐住這三個星期,之後,可以在家洗腎,一個月回診一次就好,我們都很慶幸母親的身體狀況還能用腹膜透析法,不必用血液洗腎。我們幫母親請了一個由武漢嫁來台灣的中年看護,她人很勤快,母親比家居時受到更妥善的照顧,我每周利用兩天休假日,從台北回去,我總會準備一兩樣母親最歡喜又便於攜帶的菜,如炒丁香魚、燉肉末,然後看著母親一邊讚美一邊開懷的進食。我們儘量把三周的等待日子過得家常些、容易些。
飯後,我陪著母親觀看腹膜透析的操作錄影帶,影片中示範的年輕媽媽以身說明她採腹膜透析洗腎,卻擁有正常家居和職場生活。我鼓勵母親說,朋友中也有人採這種方式洗腎,一天到晚還到國外四處旅遊,只要事先打電話給藥廠,他們便會在病患抵達之前將透析液送到住宿地點,「所以你以後也一樣可以到台北來啊!」我和母親在病房中對話,隱隱總覺得事情都將會好轉。
離母親出院的前幾天,醫生開始要為母親做腹膜透析測試,我陪著坐在輪椅上的母親一起到地下一樓的透析室,護士從母親腹部包裹的紗布中掏出了透析管。那也是我和母親第一次看到那支深植於她腹部的硬管,是個去之不掉的贅物,我問護士,這條管子平常怎麼辦?她回說有人會特地去訂作有暗袋的裙子,平常便把管子塞在袋裡,我又問,能游泳嗎?她不經心的回答說,最好不要,以免傷口感染;若一定要的話,可到醫療用品店去買護袋,把管子包起來。母親專注而緊張的盯著腹膜袋中的液體緩緩的灌入她的腹內。我又追問,這一條管子要裝到甚麼時候?護士警覺的避開我的問題,對著母親回答:「我們都叫這條管子生命線喔!」她沒有直接給我答案,但我意識到,母親將終其一生都不能離開這條管子,這條管子掌控了母親的生命泉源,母親怕是無能全力掌握自己的身體。
因為開始洗腎,母親一下子便成為重殘人士,她也必須去適應腹膜液在夜裡一點一滴灌注到她體內的不適,常在電話中聽到她說:「現在夜裡都無法入睡,肚子灌滿了水,左躺右躺都不是,好像蟾蜍一樣。」
愛美而又潔癖的母親,現在身上接了一條又硬又累贅的塑膠管子,她一定時時刻刻不自在,但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我也只能轉移話題鼓勵她要趕快學會操作,才能再來台北住。
母親終究都沒能再來台北,在彰化住久了,話語間常聽到她想來台北的念頭,我也何嘗不想接她來照顧,母親從姊姊到台北來讀大學,特地在台北購屋,把戶籍北遷,後來父親過世後,房子變賣,母親的戶口便遷到我的住處,說來,母親也在台北落籍近三十了。在彰化台北往往返返的多年間,台北也有她想念的許多人事吧?
我經過和母親光臨過的拉麵店,門口依舊大排長龍。
母親並沒有因為洗腎,胃口好轉,現在的她又有了失眠的問題,對於素來貪眠的她而言,這是更大的困擾。「我現在就像蟾蜍一樣。」平生愛美的母親不時會在電話那頭說,「我已經是個破損的人了。」我捏緊母親殘障卡,揣想著夜深人靜時,一滴滴發出刺耳聲響的腹膜液,像一群訓練有素的騎兵,節奏緊密的直驅她的體內,一點一點的侵蝕她的生命力。
我在正午的灼熱陽光下,拖著無力的步伐往走著。
--原載二○○六年三月號《明道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