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30家 李奭學 (一九五六──) 李奭學,輔仁大學英國文學碩士、芝加哥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助理教授,現任中研院文哲所副研究員。中西比較文學為其研究專長,著有《中西文學因緣》;而書評則是李奭學最擅長的寫作,迄今在報章雜誌撰寫書評與文評的經驗,已累積達廿五年以上,著有《書話台灣──一九九一∼二○○三文學印象》,有關書評的理念與實踐,特值得參考。
李奭學長年沉浸翻譯的領域裡,以豐富的西方文學閱讀經驗與中國古典文學對話,這個特長讓他涉及現代文學的評論時,往往能言人所未見。從〈麻瓜世界裡的哈利波特〉中可以看到李奭學穿梭西方童話與古典文學間,展現的深厚學識。自謙是個「哈迷」父親的李奭學娓娓道來,帶領讀者比較這本轟動全球的奇幻小說與其他西洋童話間的異同,解讀小說背後的文學、藝術與文化等不同層面的涵義。
在〈「妻妾成群」,蘇童寶刀老矣?〉中,李奭學則細數大陸作家蘇童作品一再延襲自己的風格。李奭學展現駕馭中文的高度能力,在直指蘇童「剿窠襲臼」的缺點之餘,他的書評本身就是一篇精緻的諷刺之作,給人有益的啟發,特別是有關文學寫作必須不斷創新的課題。 麻瓜世界裡的哈利波特 英國童書《哈利波特》我久仰其名,從系列的第二冊開始,每逢英文原著出版,必然會到書店為小女購置一本。
電影上映,家中大小也會躬逢其盛,到戲院或坐在電視螢幕前觀賞。幾年下來,我雖稱不上哈迷,但是當哈迷的父親卻也當出了點心得。作者羅琳一手英文出神入化,而除了偶爾為商業故而出現結構上的漶漫外,小說寫來大致緊湊,心思更巧,是我們自《魔戒》以來罕見的跨世紀傑作。週前我出國研究,由波羅的海岸旅行到地中海岸,耳際不經意所聞盡是小說第七冊《哈利波特與死靈》(Harry Potter and the Deathly Hallows)即將問世的消息:羅琳聲稱這是壓軸之作,乃系列終篇。回到台灣,我不免哈迷父親的情結又起,所以也跟著家中小孩翹首雲天,等待完結篇上架開賣。
第七冊情節果然扣人心弦,但是最令大小哈迷關心的應該是故事如何收場。不出多數媒體所料,哈利波特和故事中魔法學校霍格華玆的幾位師友相繼去世,所不同者是哈利和佛地魔決戰後死而復活,十九年後還因和金妮結為連理,育有子女三個。這種悲劇中猶皆大歡喜的結局,從《格林童話》以來我們並不陌生,〈快樂王子〉一類名篇率皆如此終篇,甚至連聖典如《聖經》裡的耶穌也是如此結構生命。哈利自幼父母俱亡,霍格華玆係他再生之地,而生死共存或生死之爭就像黑白共生與光明黑暗互鬥一樣,乃《哈利波特》七冊一貫的主題結構。小說的緊張處每由「佛地魔」(Voldemort)肆虐開展,而這個名字羅琳──甚至包括中文版譯者彭倩文也忒見巧思──取來確費盡心思,因其拼法最後四個字母正是拉丁文「死亡」之意。哈利死而復活,和金妮所生的孩子中有名「莉莉」者,也有名「詹姆士」者,又是哈利生父生母之名,羅琳的故事因此講得有如他們同樣死而復活。
「童話」的英文作「仙境故事」(fairy tales),饒富超自然的意味。《哈利波特》裡有「神」魔鬥法,有出人遐思的玩伴競技,而那魔棒一揮,牽動多少童心或老頑童之心!哈利屢戰佛地魔,結局是景仰者有之,愕然者有之,而他自然變成西方「仙境故事」中最典型的童話英雄。哈利幼時寄人籬下,十一歲上進入霍華格玆後又有其人如神的校長鄧不利多照拂,誼如代父或教父,而他也不負眾望進取積極,本身富正義感而又有如曾在斜月三星洞拜師習藝的孫悟空身懷絕技。英雄不怕出身低,更常見的是失恃失怙,是以小紅帽的故事中只有外婆,灰姑娘裡形象龐然的是繼母,而白雪公主也好不到哪裡去,幾乎是自己父王的棄女。不過這些故事中人最後總能浴火重生,就像哈利將來也得「置之死地而後生」。
西方和東方一樣,男主外乃家庭常態,而這或許便是童話故事裡的父親每每缺席的原因。話說回來,英雄主角如哈利波特者得以錘煉心性,忍人之所不能而後「功成名就」、「皆大歡喜」,未嘗也不是因伶仃孤孑,因此得獨立奮鬥使然。
哈利當然還具備許多童話英雄所應具有的特色。華德狄斯耐名片裡的泰山登高一呼,百獸群起馳援,灰姑娘及白雪公主同樣有各種動物從旁濟苦解勞,而我們當然也可見哈利波特有貓頭鷹「嘿美」傳信釋厄。人獸關係這類母題,舉世童話或神話皆具。傳統所以為的凶禽猛獸,在《哈利波特》中多數也轉為邪惡的代表,所以和佛地魔有所聯繫者惡蟒也,而「跩哥」(Draco)馬份這位集卑鄙於一身的反派英雄的「大名」也正是童話中人人聞之色變的的「惡龍」。光明與黑暗、善與惡或正與邪的對立有如小小一隻白鴿或龐然巨物如千年古蛇等,在童話世界裡亦具嚴肅如《聖經》中的象徵或實質意義。哈利之所以為哈利,上述種種我們麻瓜不能不知。
七大冊的《哈利波特》終底於成,羅琳含筆腐毫的恆心毅力令人佩服。但我相信哈利波特旋風在台灣猶還未煽起,距離真正發燒或許還有幾個月的時間,蓋中文版的迻譯仍在起步階段。即使就全球來看,氣候也未臻日正當中,因為電影開拍僅到第五集,所謂「周邊利益」仍然大有可觀,足令全台和舉世的哈迷身處亢奮而不自知。
迄今為止,有關哈利波特的電影我大多看過,不過畢竟外行,緊張懸宕中有些場景不幸還是讓我昏然欲睡。儘管如此,看書就不然,購買英文本前,我在書店總會看了點時間,確定羅琳英文修為不輸金庸的中文才敢付錢完帳。中文本我正襟危坐的程度相埒,從第一到第四冊彭倩文的手筆到第五冊以後皇冠編譯組的集體譯作,無不細看詳讀,偶爾也會兩兩參照,比對一番。我的感覺是獨立譯者和翻譯團隊功力相當,在我們這個時代都可算是文字方家,也不比羅琳的英文差到哪裡。目前中譯五冊,據聞售量已達五百萬本,這種市場能量,由不得人不正視譯本的文字處理,而一字之立,一言之興,關涉到的都是你我兒女的語言程度,豈可不慎!
《哈利波特》在麻瓜世界造成的正面影響,首先當然是文字文本由頹勢逆轉,在台灣逐漸回溫,在我家甚至可把孩子由電視機前拉回書房。童話世界怪力亂神,小說情節更可能悠謬荒唐,然而深思,只要作者的想像力高超而又井然有序,讀者通常仍可因之而受到啟發,想像力也會變成創造力。不論兒童讀者將來的生涯是文抑武,是理或工,童話的力量不變,何況「阿玆卡班」或「催狂魔」等等譯音或譯字早也充斥,變成了舉世共通的語言,焉能不知?要談《哈利波特》的影響,讀書和語言文化自然得一併考慮,而如此「後果」或許矛盾,或許諷刺,因為《哈利波特》的興起和商業主義絕對有關︰羅琳每回出書前總夸夸其言,出版公司和各種媒體──包括網路──又枕戈待旦,整裝待發,可以派上用場的包裝手法絕不放過。內神外鬼推波助瀾,功成名就終於水清見月。幕前幕後這一切,我相信資本主義和跨國企業的觸角都無役不與,所幸就一戰功成,結果是精神文明提升。
看完《哈利波特》各集的文本,反物質的心理傾向應該大過唯物的心態。 讀者若熟悉西方童話,還不難發現羅琳捏塑《哈利波特》有其原型。不談亞瑟王故事等舊說,晚近以英國寄宿學校生活為模本的傑作如《湯姆布朗的校園歲月》(Tom Brown掇 School Days)或奇幻小說如《地海》(Earthsea)三部曲和《最糟的女巫》(Worst Witch)等系列名著,便都是羅琳就地取材的現代經典。
一可澡雪精神,二可滌其性靈,讓她把哈利的故事一步步推衍。羅琳的成就,當然遠高於上述奇幻先驅。然而話雖如此,我們若較諸更早於這些說部的西方或英國史詩如荷馬的《奧德賽》與史賓塞(Edmund Spenser)的《仙后》(Faerie Queene)等名篇,其中神怪縱然無殊,但意境與生命體會我怕還是差了一截。不錯,荷馬和史賓塞俱遠矣,不過我們即便拿來和我們繼承的文化中較近的《西遊記》對比,《哈利波特》裡的魔棒或正邪對搏,我覺得也不如孫悟空的金箍棒或他大鬧天宮的內蘊深刻。老少咸宜,文化大義寓於微言之中,《哈利波特》談不上高明。所以羅琳寫活了主角,就是沒有把文本導向奇幻文學應有的哲學深度去,娛人有餘而教人不足。純就文學的各種要素而言,再方諸史上同類的偉構,《哈利波特》這套「當代經典」的寓言性尤其有所不足,能否傳世或僅屬曇花一現,答案我並不樂觀。 ──原載《中國時報》二○○七年七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