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小說的故事,發生於一九七一年,世界石油危機之前。
1 台中火車站裡的擴音器,傳出一個女子的清脆的聲音:「各位旅客請注意,開往台北的觀光號快車,現在開始剪票,請各位旅客依照秩序排隊,到第一月台上車。」那女播音員重複說了一遍之後,再改用台語播出。 大部分坐在候車室裡的旅客,都紛紛站了起來,提著自己的行李,走到早就有人排好的行列後面,掏出車票,挨次通過剪票口的剪票手續,然後進入第一月台。 一對年輕的男女走到月台前端,停在幾個旅客的後面,男的放下手中的皮箱,緊握住女的手說:「海華,我們在一起六年了,想不到現實竟這樣殘酷,把我們分開……」
「不要說了!」女的哽咽著幾乎是叫了起來。 海華轉過頭去,強制忍住快要奔流出來的眼淚,她不願在他面前顯露出她內心的痛苦,而讓他猜到這就是他們最後一次會晤的時刻。她想告訴他:雲生,我們以後不可能再見面了。但是她不能說,說出來不但會刺傷他的心,而且會帶來更多的困擾。 遠處一聲汽笛的嘶叫,把兩個年輕人的心都快要震裂開來。男的將女的手握得更緊,將她拉近自己的胸前;女的無可奈何地面對著他。
男的說:「到台北就寫信給我,記得吧?」 女的點了下頭。 火車像一頭巨大的野獸,吼叫著衝進車站,然後慢慢地停住了。每節車廂裡跳下來一個女服務員,站在車廂門口,板著面孔,像憲兵隊門前的衛兵一樣,瞪著旅客們走進車廂。 趙雲生提起皮箱,跟在林海華的後面跨進車廂。他們找到座位後,趙雲生將皮箱和海華的手提包放到架上,然後坐在她的身旁,默默地望著海華。
「你走吧,車快要開了。」 「還早呢。」 趙雲生的心中有千言萬語,想對林海華說,雖然那些話已經說過很多遍了,但他還想再說一千遍,一萬遍。可是如今沒有時間再讓他說了,這無情的火車立刻就要將她載去遙遠的地方。他惱恨自己,沒有經濟力量幫助他心愛的人,也沒有力量替她在台中找一個適當的工作,否則她就不會到那遙遠的台北去──那個被他詛咒的地方。 林海華的座位靠著車窗。她故意將面孔朝著窗外,不讓趙雲生看到她面部的表情,她想她現在是快哭了。
「先生,你的車票是幾號?」一個提著○○七手提箱的三十多歲男子,站在趙雲生身旁,禮貌地說。 「對不起。」趙雲生站了起來。 火車站裡響起一陣驟急的鈴聲,接著是一聲汽笛的長鳴。趙雲生說了聲:「別忘了寫信!」然後匆匆地走了。 林海華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苦痛,突然她用兩隻手遮住面孔,傷心地哭了起來。 火車緩緩地開動了,車站從後面慢慢退去。她聽到趙雲生在月台上的呼叫聲,並且敲打她窗外的玻璃。她沒有抬頭,仍然遮著臉在低聲啜泣。 火車的速度漸漸加快起來,她想這時離車站已經很遠了。她覺得兩隻手掌都浸溼了眼淚,一大滴一大滴掉落在她的迷你裙上。她從臉上移開雙手,轉頭在找尋什麼東西。鄰座的那個男子,將一塊疊得很整齊的手帕遞到她的面前。 她猶豫了一會,接過那陌生男子的手帕。她本來想站起來從架上取自己的手提包,但是她發覺車廂裡很多旅客的目光都射在她身上,她不想讓他們看到她流滿淚水的面孔,於是才接受這陌生男子的幫助。
「謝謝你。」她將溼透了的手帕交還那男子時,哽咽著說。「別客氣。」那男子用低沉的聲音說。「剛才那青年是妳的朋友嗎?」 她點了下頭。 「人生總有悲歡離合的時候,用不著這樣悲傷。妳是到台北去嗎?」 她再點了下頭。 「台北離台中很近,兩三個鐘頭的火車就到了。你們可以常常見面的。」 她沒有說話。這時車上的服務員捧著一個盤子,站在那個男子的前面,像啞巴一樣地望著他們。 那男子從盤子取下一包茶葉,再轉過頭來問海華:「妳喝什麼?──香片好嗎?」 海華又點了下頭。
那男子將兩包茶葉的紙袋撕開,分別倒在靠著車窗的兩個杯子裡。過了一會兒,一個服務生提著個大茶壺從後面走來,拿起他們的一個茶杯,熟練地將開水沖在杯裡;然後再拿起另一個,在沖滿開水後,就轉身到右邊的座位去。 車廂裡播放出悠揚的音樂,使海華的心情鬆弛了些。接著一個女服務生挨著座位,送上來塑膠袋包著的兩條白色毛巾,鄰座的那個男子將一條遞給海華。海華說了聲「謝謝」,然後撕破塑膠袋,用溼潤的毛巾揩她猶沾著淚痕的臉。
她對這鄰座的男士對她的幫助和關懷,感到由衷的感激。但是她發覺那男士凝望著她迷你裙下那白嫩圓滑的大腿,她記起父親生前對她說的話:「妳太過誠實,太容易相信別人,遲早總會吃虧的。」於是她不自覺地將迷你裙向下拉些,對那陌生的男子採取了警戒的態度。 「請問貴姓?」那男士說。
「姓林。」 「去台北玩?還是去工作?」 「去工作。」 「是私人的公司,還是政府機關?」 「私人公司。」 「我住在台北,這次到省府開會。每個月我都要到台中一兩次。如果在台北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我隨時都可以效勞。」那男士掏出一張名片,遞到海華面前:「這是我的名片。」 海華並不想接受他的名片,但覺得又不便使他難堪,最後還是接了過來,約略看了一眼。這時她才認識這個男士的姓名叫余伯英,是一家銀行的出納科長。她取下皮包,將名片塞到裡面。除此之外,她沒有其他辦法處理這件事情,難道當著他的面前,將名片丟到車窗外去? 她不想再和鄰座的這個男子說話,於是閉上眼睛,將頭靠著座椅假裝睡覺。她實在太疲倦了,也的確需要休息一會。從早上起來,她忙著收拾行李,還忙著幫助母親弄菜,這是她和家人長久分離的一頓午餐。
自她出生以來,從不曾單獨離開過家庭,在她高中畢業那年,父親曾經帶她和弟妹到台北旅行一次,那是四年以前的事了。那時父親在台中市的鬧區開一間西藥房,生意倒還不壞,高中畢業後,她就在店中幫忙照顧生意。誰知去年的夏天,半夜裡鄰居突然失火,當她全家從鄰居的喊叫聲驚醒過來的時候,火已經燒到她家的前樓,她一家五口從火焰的濃煙中逃了出來,幸而保全了性命;房子是向別人租來的,全部財產都付之一炬了。 然而禍不單行,在父親重整家業的時候,一個更大的不幸降臨他們家裡了。很多年來,父親在商場的信用很好,在親友幫助下,西藥房在另一個地方又重新開張。
在火災將她家的財產燒光以後,父親的精神受到很大的打擊,而且加上籌備重新開業,每天東奔西跑,過於勞累的緣故,父親竟得了胃癌,今年春天住進醫院治療,三個多月後,父親在痛苦中去世了。但是父親去世以後,卻留下三十多萬元的債務,這些錢都是向合會公司和親友借來的,她們家中沒有人有能力償還。母親老了,沒有就業的能力。弟弟在成功大學讀書,還有兩年才能畢業;而且畢業後還要去服兵役。妹妹在念高中二年級,明年畢業後雖然可以去找一個工作,但是那許多債務和目前全家的生活費用,誰能夠挑起這副重擔?父母養育的恩德,同胞姊弟的感情,她不能不肩起這副沉重的擔子。然而在目前的各種就業環境中,以她所受的教育程度,不可能找到一個足以養活她一家四口的工作,更何況還有父親留下的那許多債務?
古人曾說:天無絕人之路。在她覺得山窮水盡的時候,兩個星期前,她在街上遇到中學時代的一個同學。在高中念書的時候,那同學的家境很壞,父親是開計程車的司機,就在高中畢業那年,父親在一次車禍中去世了。那同學就獨自挑起家庭的重擔,到台北去工作,幫助哥哥念完大學,弟弟妹妹都在高中畢業了,而且家庭生活過得很好。那同學去台北以前,她們從初中到高中,都是最要好的朋友;自從去台北後,每年都回家兩三次,每次回家都來找她玩。上次她們見面時,她同她談起父親去世後的家庭狀況,請她在台北代找一個工作,就像她一樣,能幫助弟弟完成大學的學業,而且還要償還父親的債務。
「要達到妳這些願望是辦得到的。妳知道我在台北幹什麼?」那同學說。 「妳不是說過,在一家貿易公司做會計嗎?」 「見妳的大頭鬼,做會計一個月能拿多少錢?三千塊,夠多吧?我哥哥念高雄醫學院,一年的學費和伙食費就要三萬塊錢,我賺的錢給哥哥繳學費就完了。全家人吃什麼?喝西北風!」
「淑英,妳到底在幹什麼?」 「當舞女!」 曾淑英告訴她,當舞女並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因為不善逢迎,得受客人的氣,還得受大班的氣。尤其是剛下海的時候,沒有客人認識妳,就沒有客人點妳的檯,全靠大班給妳介紹檯子。有時在休息室裡,坐整個下午和整個晚上,沒有一次檯,只有讓眼淚往肚裡流。好在她有天賦的本錢,不到一個月她居然紅了起來,凡是她坐過檯子的客人,到舞廳來的時候,沒有一個不點她的;兩個月後,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有人帶進場,這時候大班反而來奉承她了。人是非常現實的,剛到舞廳上班,大班常常這樣那樣說她的不是;在竄紅以後,大班卻對她百依百順,因為大班是靠舞小姐的鐘點拆帳的,一個大班所帶的小姐,鐘點越多,大班所分到的錢也就越多。所以一個紅小姐,大班和舞廳對她都很重視,恐怕她跑到別家舞廳去,或者換一個大班,這就是舞廳和大班的損失;因為有很多客人,會跟著舞小姐跑的。
曾淑英還告訴她,舞廳是一個星期領一次錢的,目前她每個星期能領四千到五千塊錢,這算是正常的收入,有時遇到好的客人,還會送她些東西。她說她手上這個一克拉的鑽戒和亞米茄錶,就是客人送的。
「淑英,讓我考慮一下,而且我也要和媽商量。我想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好的。」曾淑英說。「我明天就要回台北去,如果妳決定犧牲自己去救妳的家庭,可以寫信給我。」 曾淑英留下了台北的住址,她們就分手了。林海華回家和母親商量了幾天,她們實在想不出其他的辦法生活下去,於是母親同意了。這事情在台南念書的弟弟是不知道的。在她們作了這種決定時,她與妹妹和母親,曾經哭泣了幾天。三天以前,她寫了封限時信給曾淑英,說她要乘今天下午兩點鐘的觀光號快車到台北,因為她很多年沒有到台北去了,而且道路不熟,希望曾淑英能到火車站接她。
最使她傷心的是她和趙雲生的關係。趙雲生在一所中學擔任教員,家庭的負擔很重,這就是他們不能結婚的原因。趙雲生是個誠實的青年,她念高二的時候,趙雲是中興大學中文系三年級的學生,他們是在一個同學家中認識的。自從他們相識以後,六年多來,趙雲生從不曾交過別的女友,而是全心全意愛著她的。海華自己對趙雲生也有深厚的情誼,她拒絕了很多男子的追求。沒料到上天對人的感情竟是這樣嫉妒,因為家庭的變故,竟把他們拆散了。當她告訴趙雲生要去台北一家貿易公司上班時,他問她是哪一家公司。她說是一個同學替她介紹的,還不知道那家公司的名稱。
趙雲生問她那個同學的地址,將來好跟她通信。她說那同學沒有留給她地址。趙雲生追根究柢,他說那個同學沒有留下地址,妳到台北怎麼去找她呢?她說那同學上星期回台中來,約好今天到火車站接她的。她從來不曾向任何人撒過謊,但這次趙雲生居然相信了,女人對撒謊總有一些天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