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的心情--新版序言
燈下展讀十五年前的《作品》,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這些文字既熟悉,又有些陌生。有些段落,甚至完全在記憶之外;然而讀著讀著,又彷彿聯貫起來了。於是,那些遙遠的許多事情,便又都回到眼前來。
讀自己的舊文章,好像是翻看昔日相簿,心中明明是有一點感傷,卻也不自禁的產生一絲溫暖的感覺。
十五年之前出版這一本書時,正是我從多年教學生涯退休之時。文章內容頗涉及我喪失長輩的悲慟;而今再次校閱新版之際,竟連當時與我一同深浸悲慟的親人友儕,又有幾人先後走了。人生的變化,何其重大無奈!
不過,於無奈的大變化中,有些事情似乎是歷久不變的。書中有一篇題曰〈愛台灣的方法〉,是我給平素來往並不十分密切,卻衷心敬佩的朋友殷允芃的一封公開信,祝賀她創辦的《天下雜誌》十年有成。寫那篇文章時,「愛台灣」一詞,尚未如今天流行響亮。我所以選定那樣的題目,是對於採取具體的行動來關懷和愛護這一片土地的朋友,表達真誠的敬意。文中有一段文字:
許多年過去了,我的想法仍未改變。這個社會有如一個龐大的錯綜複雜的機器,要有馬達、幫浦、螺絲釘等等大大小小的機件,缺一不可,而且每一部門都得保持正常運作,片刻鬆動脫落不得。我佩服敬業的人,尤其是默默敬業不懈怠的人。趕巧,昨天我在南部的一所大學演講。講完後,有些聽眾拿書要求我簽名。其中一位,於我簽完名後,遞一張便條給我。在旅邸的燈下,我讀了那一張或許是臨時匆匆寫給我的便條:民國七十四年下半年,或七十五年上半年的一個週六午後,當年高三的我,到台中圖書館聽您演講。題目已不復記憶,提問題時間,我舉手問:」對於一個有志於文學的青年,您有何期許?「您說:」很難直接回答。「在台大,您教過許多優秀的學生,然而,對他們,或對我,您想說:」若你是一顆螺絲釘,就努力做好螺絲釘的本份。「說完,怕我不懂,您還問我:」了解嗎?「當年的我,確實無法完全體會。
二十年過去,我唸書、工作、教書。生活中總是有語文、翻譯與教學。我逐漸比較了解您文章中提到的一些心情。人近中年,一直還在努力的不就是」做好一顆螺絲釘嗎?「您二十年前的話,我懂了!這裡是我的母校,很高興能在此見您。也記下一段二十年的緣份。讀完那張便條,我心頭一緊,眼眶發熱,雖然我也不記得二十年前在台中所講的題目和內容,倉促間竟也沒有看清楚遞紙條的人。
二十年前,我曾對一位青年說過那樣的話嗎?二十年之後人近中年的他,自己體會了那些話,而且逐漸了解我文章中提到的一些心情。容我把他的話記下來,或許再過二十年,他也將不復記憶自己在一張便條上寫過這樣的文字。
而我曾經在一個場合寫過幾句話:
我用文字記下生活,
事過境遷,重讀那些文字,
驚覺如果沒有文字,我的生活幾乎是空白的。
林文月 二○○八年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