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頌》重排新版感言
在我還不太會走路的時候,父親就喜歡抱我在炕上,就著微弱的燭火或是煤油燈,教我認字。然後,一有空就把我扛在肩膀上大街,認招牌字也!這純粹是一種炫耀的心理,在大庭廣眾之間,聽著街坊鄰居的嘖嘖稱讚聲,為人父者那一點虛榮心就獲得極大的安慰與滿足,當時的得意和風光就不用提了。
可惜的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我的小學念得並不順利,從一年級開始就學會逃學,主要的原因是貪玩,不喜歡呆呆板板坐在課堂裡。另一個原因是認字早,一開學就好奇地把所有的課本全翻完了,這以後的日子自然覺得冗長難耐,遇到好天氣好心情時,便忍不住想溜出課堂四處逛逛,少則一天半日,多則三五天才自動回營。
不想有一次學校臨時調動教室,害我措手不及,怎麼樣也找不到自己的班級(後來才知道,我那一班在附近的廟宇借讀),只好被迫流亡了一個多月,家中居然也給瞞得密不透風。
還是有一天父親經過學校,順便進去看看我和姊姊上課的情形,沒想到找遍全校的教室,就是不見我的蹤影。到教務處去查,居然說沒我這個學生,父親大驚之餘,想到了一個最笨也是最聰明的法子,站在校門口守株待。果然,到了放學的時候,看見我這隻兔子從隔壁紗廠一搖三晃地出來,立刻押小雞似的一把押回了家,就是一頓狠押。父親從來捨不得打他這個嬌女兒,這是唯一的一次。我想,當時他心中失望的成份恐怕更勝於驚怒。
這以後,逃學的毛病改了,上課卻仍是不專心,總好像七魂六魄中少了那麼一魂兩魄似的。等到我真正開始知道用功,卻已經時不我予,就在六下時,一場大病從此剝奪了我求學的機會。
父親哭了,這位半生戎馬,打過無數次仗,負過無數次傷的沙場老將,在面對女兒的病痛時,束手無策,泊然淚下。不止是心痛女兒受苦,還有著對未來的隱憂,期望的幻滅。隨後那一大段漫長的歲月中,不時可以聽到他黯然地嘆息:「若是妳不生病的話,恐怕博士學位早拿到了。」
父親的願望也許我永遠無法達到,但我可以給他一些別的東西。有時候,文憑並不能代表什麼,重要的是我們的生活方式、生活態度,以及生活內涵。一九八○年,我送他一座十大傑出女青年獎,他簡直可以用「歡喜若狂」四個字來形容,竟然一大清早跑到台北買了十幾份報紙,為的是多看一眼女兒得獎的新聞。那座金鳳獎,他原本要放置在客廳最醒目之處,好叫客人一進門就能看見,我總覺得太過招搖,難以為情。
他無奈之餘,只好捧回自己的臥房,置於案頭,朝夕相對。但卻把我得獎的照片,大大小小壓了一大堆在他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展示。我忽然有些憐惜他,一顆老父的心是多麼容易滿足,兒女一點點長進就這般的喜不自勝!
《生之頌》原是為祝賀父親七十壽辰而寫,為的是感謝他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所給予我正直無私的榜樣,以及不怕橫逆、不畏艱險的毅力和勇氣。
如今,《生之頌》再度由九歌出版社重新排印,改版發行,遺憾的是父親已經不在了,除了深深感謝《九歌出版社》的蔡文甫先生和陳素芳小姐外,對父親也更多了份懷念和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