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瑜和阿歡共組一個美滿的小家庭,還多了小寶寶珊珊,阿歡卻在一場車禍意外中喪生。不喜歡說再見的明瑜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要怎麼接受這個事實?變成鬼魂的阿歡,要怎麼和明瑜說再見?而阿歡和明瑜的家人要如何陪伴明瑜走過這人生的低潮,迎向未來?
另一方面律師劉逸情承接下這種車禍致死案件,周旋在委託人和肇事者之間,要如何替明瑜爭取合理的賠償,伸張社會正義?
作者簡介:
黃秋芳,一九六二年生,高雄市人,台大中文系畢業,日本東京都立柴永語言學校結業,台東師院兒童文學所碩士班研究,一九九○年成立「黃秋芳創作坊」,策劃刊印地方報導《我們的桃園》、漫畫桃園縣地圖拼圖、讀書會人才培訓手冊《我們的花園》。做過四處旅遊的夢,開過漫畫屋,教過作文,寫過小說……,出版過兒童作品《穿上文學的翅膀》、《童詩旅遊指南》、《看笑話學作文》、《大家來背詩》、《親愛的,我們把作文變快樂了!》。
章節試閱
2. 陳明瑜—孀妻
「你幸福嗎?」這是什麼問題?明瑜噙著笑,抱著孩子在中庭看了會魚。魚兒在水中浮游,緩慢,可是悠閒。像他們現在的生活。阿歡退伍三個多月了,剛做熟了業務,薪水不多,可是,他常說要轉到夜間部把大學念完,讓她們母女倆過更好的日子。她總是甜甜蜜蜜地回應:「什麼樣才叫做好日子?和我家那擠滿豪華家飾的八百坪華宅比嗎?你啊!太不了解我了,我呢,真覺得這個十八坪的家,比那時富有太多啦!」
這可是阿歡剛退伍時,他們頂著大太陽,一家三口擠在小摩托車上,找了十幾天才決定的房子呢!記得,那時候一走進中庭,小珊珊手指著水池,剛好,有頑皮的魚兒跳出水面,濺起一彎弧形水花,小珊珊一笑,他們立刻決定了,要把「家」,安定在這裡。
上樓時電梯門一開,明瑜嚇一大跳,屋子裡電話聲不正常地放大。她進門接了起來,一愣,顫巍巍的手握不住聽筒,電話滑了下去,只聽到聽筒裡傳來聲嘶力竭的吶喊:「喂,有人在嗎?邱太太嗎?喂,聽不聽得到?邱承歡車禍,當場死亡,喂,喂,聽到了嗎?我是他的主管,我們正前往處理,麻煩你趕到肇事路口,喂,聽不聽得到?邱承歡車禍死亡……」
你幸福嗎?明瑜呆呆坐著,反覆在心裡說上幾十遍,我真的,很幸福,阿歡,我,很幸福,很幸福,很幸福,很幸福……。彷彿正呼應著她的節奏,不知道什麼時候找到出口的眼淚,拚命掉,拚命掉……,掉在小珊珊的頭上、髮上、臉上,連她那深深的雙眼皮都夾著淚珠,溼溼的,黏黏的,奇怪的是,小珊珊沒有哭,只是乖覺地張大眼睛,靜靜地、定定地盯著無聲掉著眼淚的媽媽。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有門鈴聲。明瑜隔了很久終於確定,真的有門鈴聲。一開門,是婆婆,阿歡的兄、姊、弟弟,以及,結婚後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公公。她愣了一下,以前,他們都客氣地尊稱他「邱醫師」,現在呢?她想了下,遲疑地叫了聲:「爸,媽。」
「這裡是怎麼啦?」婆婆一進門,緊抿住唇,刻意壓住隨時要爆裂的情緒,蹲下身收拾著一屋子的混亂。阿歡的照片、阿歡的紙條、阿歡的小禮物……。明瑜吞了下口水,記憶像丟了一地的照片、紙條、小禮物,混亂,而且扭曲,破破碎碎的切片,很難接續起來,就在剛剛,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呢?她是用什麼心情?到底又是怎樣打電話給婆婆的呢?公公沒去醫院嗎?診所用什麼理由休診?還是,有輪替的醫生?
她整個人都被抽空了,理性的運作完全停止,無意識地繞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細節空轉。直到婆婆收拾妥當,站起身,接過小珊珊。這個一輩子安靜謙抑、從來沒有在丈夫面前出過意見的馴順婦人,第一次,簡單,但卻不容爭辯地說:「我在家裡帶珊珊,你們先去醫院認領阿歡,到警察局做筆錄,記得找人替阿歡招魂。阿歡這個可憐的孩子,根本沒過幾天好日子,我要這孩子回家,好好再疼疼他。」
婆婆別過頭去,終於忍不住的淚水,落在淺色的橡木地板上,陷出一圈、一圈深色的淚漬。
明瑜僵硬著身體,坐進公公車裡,整車的人都沒有聲音。公公一直不喜歡明瑜阿爸的政黨,加上弊案牽連,加深了他的成見,當然不可能對這種政客的女兒有什麼好印象。沒想到,阿歡車禍猝死後才讓他知道,入伍前他們已經結婚,阿歡的兄、姊、弟弟,連媽媽都一起參加,他這個做家長的,倒成了唯一漏網,還不聲不響地多了個一歲多的孫女。
「這麼大的事,這整個家,連一向聽話的妻子,也幫你們一起瞞我。」他握著方向盤,忽然說。沒有人接話,阿歡的兄、姊、弟弟都低下頭,明瑜空洞著表情,沒有回應。邱醫師嘆了一口氣,阿歡都走了,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這命薄的孩子,還有一個妻子、一個女兒,要靠這個真的已經變老的「老爸」打點呢!
到了醫院,院方宣告,病人在就醫途中氣絕,須轉送殯儀館,交由檢察官簽發死亡證明。他們在太平間認屍時,阿歡小弟小心地靠向陳明瑜,怕她撐不住倒下。沒想到,她居然好好站著,沉靜、溫柔地撫摸著阿歡破碎的臉,低聲問:「很痛吧?阿歡,我知道的,你最怕痛。」
小弟別過頭去,又感傷又疑惑地想,他這老哥,拗起來跟一頭牛一樣,真的會怕痛嗎?還是,有這麼多、這麼多家人看不到的阿歡,和他們的想像都不一樣?
一等到邱醫師連絡上道士,他們轉往車禍現場。陽光熾盛,連接兩大工業區的縱貫路上,永遠那麼熱鬧而擁擠,大大小小的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安全,是回家唯一的路!」好像,永遠只是一句標語。忽然,明瑜心頭一跳。她知道,他們到了!
事發後,第一次來到出事路口,經過大半天的清理,道路現場已經毫無遺痕。可是,她就是知道。一下車,壓下戰慄,像人魚公主踩踏著錐刺般疼痛的雙腳,一步一步,陳明瑜筆直地走向車禍的確切方位和位置,在轟轟隆隆的車陣喧囂中,伏下身,這是最後一次,她對阿歡的擁抱。
「阿歡哪!魂若有靈,到我身邊來吧!」明瑜哀哀跪下,幾欲昏去。阿歡姊姊靠近,撐著她,望向老爸,邱醫師就在這個瞬間,堅定地浮起信念,他有義務、也有責任,要領著阿歡的妻女,活下去,無論好好壞壞,都要活下去。
他扶住這個今天才相認的媳婦,一家人,以從來沒有過的親密相惜,匍匐著跟在穿黑袍、戴黑帽的道士身後,透過一陣陣低低淺淺的鑼鈸聲,跪拜,呼喚,認真地在現場引靈。根據民間俗信,意外死亡在外的任何一個亡靈,因為心理完全沒有準備好,魂魄離開身體時,往往不知道自己的肉體已死,還四處飄移,遊遊盪盪,這時候,一定要有至親出面,慎重地將他的魂魄引領回家,要不然,日子拖得一久,這些茫然的新鬼,只能空晃晃地淪落為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一生不信鬼神的邱醫師,為了阿歡,居然在一秒鐘之內,毫無掙扎地成為他口中最怪力亂神的「愚夫愚婦」。二十一歲的阿歡,超過一半的人生,在外面晃蕩十幾年,家裡都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他真的不忍心,讓這孩子做了鬼,還繼續晃蕩下去。這一點,連明瑜都看得心痛,流著淚在心裡說:「阿歡,瞧!你這麼聰明,怎麼看不出來,這個很愛很愛你的爸爸,究竟用什麼方法愛你呢?」
對阿歡的愛,無論這個、那個,已然無從表達。只能跟著道士,一圈一圈,絕望地繞著「空無」打轉,隨著道士唸唸碎句裡的指示,一會兒燒香,一會兒燒冥紙,在灰香裊裊中,明瑜忽然有了期待,說不定,下一秒鐘,就會看到阿歡的身形,說不定,阿歡真的會回來,說不定……。
這樣折騰了近一個鐘頭,陽光熾烈到大家都滿頭大汗。負責招魂的道士還是「擲無杯」,意思是,阿歡的魂魄還沒有找到。道士很焦急地反覆看著手錶,因為,時間拖得太長,影響到他下一場法事的行程。他一直催陳明瑜叫大聲一點,最後,正起臉色,嚴肅地強調:「你一定要用盡氣力,用比愛惜你自己的魂魄還要更強烈的感情,呼喚你先生的魂魄回來,要不然,他真的只能去做孤魂野鬼了。」
明瑜噎住。從聽到阿歡車禍、到醫院認屍,再配合警察做筆錄,這生命中最長、也最難捱的一天,直到這一刻,這才是她最痛、也最難挨的一刻,她發現,再不會有另外一個人,讓她這樣深深眷戀了,她愛阿歡的程度,早早就超過愛她自己、超過這世間可能的一切。她流著淚,想到他連續兩天夢遊般對整個家的回顧;想到他散開一地的照片、紙條、小禮物,對小珊珊講故事;想到小珊珊來不及叫他一聲「爸爸」;想到他們的房子,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起吃的早餐;想到他來不及念完的大學學位;想到他來不及參加的小珊珊成長歷程;想到他說過一百萬次的、卻來不及給她的幸福……,忽然,明瑜發狂地對著車禍路口大喊:「阿歡哪!跟我們回家吧!阿歡,你在哪裡?回我們的家啊!阿歡,阿歡,跟我們回家吧!」
使盡最後一點勁力,明瑜昏死在阿歡的兄、姊、弟弟簇圍之中。道士急切地擲出銅錢,居然興奮地喊了出來:「聖杯,聖杯!太好啦!是他來啦!快,家屬快,跪下,三拜!」
顧不得阿歡小弟的咒罵,道士已經匆匆跳上車繼續去趕場。邱醫師揮揮手,叫小兒子不必多做計較,讓三個孩子先到殯儀館去。自己載著明瑜回去,替阿歡收拾換妝的衣服、鞋子,順便接阿歡媽媽到殯儀館送送阿歡,大夥都想看這孩子最後一眼。
阿歡媽媽一直很鎮定,明瑜可能也在驚天一哭中,哭啞了聲音,不太能夠說話,只發出幾聲短促、沙啞的微弱聲息。在一長串幾乎無從思考的快節奏混亂過後,坐在殯儀館附設的「偵訊來賓休息室」。一直沒接到檢察官通知,大家都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只能無邊無際地等待,時間拉得細細的、長長的,一秒、一秒,每一秒都拖得冗長而難熬。
家屬們不知道,在他們凌遲般的煎熬等待中,檢察官們也各自重複著每一天都躲不掉的心煩。
2. 陳明瑜—孀妻「你幸福嗎?」這是什麼問題?明瑜噙著笑,抱著孩子在中庭看了會魚。魚兒在水中浮游,緩慢,可是悠閒。像他們現在的生活。阿歡退伍三個多月了,剛做熟了業務,薪水不多,可是,他常說要轉到夜間部把大學念完,讓她們母女倆過更好的日子。她總是甜甜蜜蜜地回應:「什麼樣才叫做好日子?和我家那擠滿豪華家飾的八百坪華宅比嗎?你啊!太不了解我了,我呢,真覺得這個十八坪的家,比那時富有太多啦!」這可是阿歡剛退伍時,他們頂著大太陽,一家三口擠在小摩托車上,找了十幾天才決定的房子呢!記得,那時候一走進中庭,小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