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的過客
王德威 ──康芸薇的《小林的桃花源》
康芸薇是台灣傑出的資深女作家之一。比起琦君、張秀亞、林海音、潘人木等人,康芸薇民國五十年才開始創作,幾乎晚了半輩,而她的作品產量偏少,算不上是風頭人物。然而康芸薇對創作的興趣數十年如一日,而且每有新意,早已贏得好評;她的新作《小林的桃花源》的出版,讓我們又一次見識這位作家的風格和韌性。 康芸薇抗戰前生於南京,民國三十八年來台,因此常被歸類為外省女作家。這樣的歸類其實是相當「見外」的。如康芸薇自述,她到台灣時還是個大孩子,六十多年的台灣生活經驗才是她創作最豐富的資源。但幼年家鄉的印象、遷徙離散的痛苦,是康芸薇那一代作家的底色。多少年後,康寫一輩垂垂老去的「台北人」,揮之不去的仍然是一抹憂患的色彩。
康芸薇的強項是對世路人情的白描。這樣的特色無關籍貫地緣,而有賴作家本人敏銳的觀察力以及有情的包容心。她早期最有名的短篇〈兩記耳光〉寫五、六○年代一對外省小夫妻的遭遇;這對夫妻在閉塞的環境?過日子,他們謹小慎微,但生活還是捉襟見肘,一種苦悶和委屈的感覺有一天終於爆發出來。這對夫妻到底還是有情有義的,只是面對外界的試探,這份情義突然顯得寒涼起來。康芸薇反省女性動輒得咎的地位,細膩而不失冷靜,而她筆下的小婦人苦無出路的心情放大來看,又何嘗不是那一代來台外省人的辛酸?論者嘗謂前輩女作家只能寫家庭瑣事,殊不知有心人以小窺大,在最不經意的地方,反而精準地呈現出一個社會的「感情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
康芸薇的新作《小林的桃花源》依然顯示出以上所論的特色。但書內所收的作品涵蓋長期創作時間,因此使我們有機會觀察她這些年的變化。這本書共有短篇小說九篇,外加兩篇自傳意味濃厚的散文。前四篇小說是康早期作品,很可以凸顯她以往的丰采。〈小林的桃花源〉寫辦公室裡的眾生相;〈那時我們年輕〉寫一群好友隨著時間而改變的家庭生活和事業;〈蒙著頭跳苦井〉寫夫妻愛情以外的恩情;〈直不起頭的男孩〉則寫一個跛腳女子面對婚姻的抉擇和後果。這些小說平鋪直述,而敘事者不論身分為何,總顯出耿直但不失細心與同情的個性──這或是康芸薇個人的寫照?婚姻與家庭是這些小說的焦點,但由此輻輳出去,康芸薇其實生動的烘托出一個經濟轉變前的台灣社會即景。這是個本分的社會,但人人試探自己的機會。生活看來平靜,但有一種微微不安的情緒浮動著。 四篇故事中有三篇都寫到病──和病的隱喻──因此也許不是偶然。〈小林的桃花源〉裡的小林一表人才,但是當他開始講到自己有朝一日要成為「宇宙之父」時,我們知道他不對勁;〈蒙著頭跳苦井〉裡的夫妻並不相配,直到先生中風他們的關係才急轉直下;而〈直不起頭的男孩〉顧名思義,已經暗示故事中有缺陷的身體和生活。康芸薇以「桃花源」作為作品之一的篇名,反諷的用意不言可喻。桃花源是純真年代,是人生憧憬,是故鄉、寶島,還是愛情親情友情?但不管是什麼,是誰的,桃花源暗示的不是美夢成真,而是總也彌補不了的困惑與缺憾。 這讓〈那時我們年輕〉一作顯得特別有意義。這篇小說回憶四個好朋友──有外省人也有本省人──相濡以沫的交情。他們年輕時打麻將,追女朋友,結婚成家,幾乎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直到有一天大家忽然發現兒女成群,各自的事業也有起有落。作為主婦的敘事者看著朋友時來運轉,而自己的丈夫有志難伸,閒閒幾筆,人事倥傯的感慨油然而生。小說最後以麻將桌上的僵局結束;「我坐在那裡惴惴不安,怕他們真的會翻臉吵起來。」
與其他三篇作品不同,〈那時我們年輕〉輕描淡寫,但卻觸動康芸薇最好的小說裡常見的情緒:一種總是錯過了什麼、事與願違的遺憾,一種努力終歸徒然的委屈。這是一種心病。時間在這裡成為藉口(「那時我們年輕」!),但我以為康芸薇還有別的話要說,而且還要多等些年才說出來。即便如此,她已經在小說裡間接提到早年經驗的影響:「我長大之後,即使在我們最高興的時刻,那種大禍即將臨頭的恐懼,仍常出其不意的襲擊我。」這樣的情緒使她看來平靜如水的敘事,總有一觸即發的危機感,卻終究不了了之。 無論在風格上和想法上,康芸薇近年創作的五篇故事和她早期作品頗有不同。這些故事篇幅都較長,時間的跨度尤其大。其中四篇,〈年日悠久〉寫西門町卡拉OK一對銀髮戀人的傳奇;〈經過婚姻〉寫一個失婚女性半生的遭遇;〈今生未了〉寫初戀情人的黃昏之戀;〈心的年日〉則寫海峽兩岸的重婚與探親問題。康芸薇的興趣仍然是婚姻和家庭,但是隨著年歲日增,她關注的人物也都垂垂老矣。平心而論,康的敘事風格不如以往緊湊,而她要說的故事每每搖擺在浪漫和寫實間,比起時下作家的花樣百出,真是有點老派了。
但仔細讀來,我們發覺康芸薇貌似古典的故事竟然都藏著變數。〈年日悠久〉裡的銀髮戀人原來是青梅竹馬,多年滄桑後,他們只珍惜當下,不談婚姻。類似的故事到了〈今生未了〉更進一步,雙方的愛情甚至可以無視已婚身分。〈經過婚姻〉裡失婚的母親就算有了愛人也不再婚;相對的,〈心的年日〉裡台灣妻子在丈夫逝後終於能夠愛屋及烏,展現對元配一家的包容。
比起寫作〈兩記耳光〉的時代,康芸薇現在看待婚姻的各種現象──從同居到不倫,從離婚到一國二家──顯得從容多了。她的人物仍然是委曲求全下的犧牲品,但是他們現在展現的意志,包括有意識的選擇他們的生活形態,哪裡是二、三十年前所能想像的?康芸薇不是個女性主義作家,然而「隱藏在我性格中一種反抗和叛逆」(〈我的媽媽〉)其實一直在她的小說中隱隱存在。不同的是,以往她以曲筆壓抑這些衝動,因此帶來小說意外的張力;在新作中她則娓娓道來,一派雲淡風情的坦然。
然而桃花源最好的入場時間畢竟還是錯過了吧?再怎麼有風情的黃昏之戀也擋不住時間的流逝,肉身的消磨。這是康芸薇小說裡總也揮之不去的遺憾了。面對生活和生命的不圓滿,早期的康芸薇多以反諷的筆觸讓她的故事戛然而止;近期的作品中她顯現了更多的悲憫,試圖從宗教、從倫理關係中找出救贖力量。但作為一個世故的作家,她最動人的作品還是來自反諷和悲憫之間的拉鋸。〈二仙奶奶〉就是精采的例子。 〈二仙奶奶〉寫一個山東老婦人不幸的一生。老婦人早年逃難,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她孑然一身,出沒在麥當勞打發時間,把兒童餐換來的玩具送到孤兒院。從行文脈絡來看,這篇小說可能此中有人,但康芸薇沒有讓感傷或同情壓倒她的敘事風格。老太太百無寄託,直到有一天參加泛藍陣營遊行,赫然發現同病相憐的還真不少。她找到人生最後目標了。我們最後看到她熱情地在政治活動中: 當藍軍的靈魂人物們出現在他們面前,一陣歡欣雷動之情響徹雲霄,黃慕蘭感覺她被大家推著,擠著進入青天高白日明的世界之中,那裡沒有黑暗和痛苦。
失去的家國、親人、歲月、情愛、還有一切的一切,都在「晴天高白日明」裡歸回本位──回到桃花源的世界。這是歷史不可思議的天啟,還是庸人自求多福的寄託?彷彿之間,福樓拜(Flaubert)有名的〈一顆簡單的心〉(Un coeur simple)有了當代台灣版。
康芸薇這本小說集以兩篇散文,〈我的媽媽〉、〈爸爸〉作為結束。這兩篇文章提供了相當多個人資料,尤其有關她從小因戰亂關係由奶奶帶大,總也沒有機會親近父母的描寫,讀來令人唏噓。而對照前述的九篇新舊小說,我們不禁想起康芸薇小說那種淡淡的失落和遺憾,豈不和她早年的遭遇有關?八○年代以後康芸薇有機會和父親重逢,但母親已經去世。驀然回首,她寫道聽旁人說起媽媽的好:「有一位這樣好的媽媽,在我離開老家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竟然得不到幫助深感遺憾,希望有一天再見到媽媽時,要同媽媽好好談一談。」這個願望當然永遠沒有實現。
對康芸薇而言,她真正錯過的桃花源可能不是別的,就是親情,就是母親的愛?作者的心事我們無從猜測。可以肯定的是,在她的小說世界裡,康芸薇不斷建造,也拆解,她的桃花源。她說的故事也許多半不夠圓滿,但也只有在一筆一畫的寫作過程中,她繼續為自己尋找一席安頓的所在。
後 記
德威先生:
您信上說這個夏天極為忙碌,到現在好像還沒有真正放假就又要開學了,很不好意思讓您百忙中為我寫序。
卅八年大陸來台我十三歲,在《中央日報》副刊看到一首小詩:「天知,地知,不必求人知,不求人知所以忍的住。」很喜歡,隱隱覺得是我們那一代經過戰亂、想要有尊嚴活著的人一個寫照。
我從不以為自己是個作家,童年經歷戰爭心中有話要說,又說不清楚就翻來覆去的寫。年輕時因為工作沒有時間寫,但有情緒,情緒會帶來靈感,有時寫順了手有人說說,我受寵若驚。
民國九十二年退休,因大兒子在阿拉斯加工作,我九十五、九十六兩年在那裡度夏。那是個寫作的好機會,可惜退休生活平靜,不遇靈感(我尚不知因為年老的原故)。但是我們那一代經歷戰亂,想要有尊嚴活著的人種種遭遇令我動心,他們是我心目中的君子、大丈夫,我告訴自己我不寫他們沒人會寫他們,這些我心目中的君子、大丈夫和女士們就被時代淹沒了。
阿拉斯加的夏日很長,清晨四點出太陽,晚上十二點日落,兒子的書桌靠著小窗,他上班之後除了小鳥叫鳴和飛機飛過的聲音,沒有其他聲音。我寫累了抬起頭看到窗外彩霞滿天,心中充滿了感動,從來沒有這樣覺得自己像似一個作家。有時我會擔心寫的東西讓人看不懂。然而,有人聲音對我說:「德威先生懂得。」就這樣我在古稀之年寫了「經過婚姻」、「今生未了」、「心的年日」、「年日悠久」和「二仙奶奶」。
《中央日報》副刊主編孫如陵先生曾說:「寫作要不為名、不為利,單單為了愛寫而寫。」他是貴州人,把愛說成耐,給我印象深刻。古稀之年寫小孩當然沒有年輕時生動,但單單為了愛寫而寫這一點我做到了。 小時候沒有享受父母的愛,長大心中會有一個補不平的洞,父親的愛在我們重逢之後他都給了我,母親的愛也在我寫了〈我的媽媽〉以後修補了。這一切德威先生都在我作品中看到了,並且在給我寫的序裡做了見證,真是謝謝您。
祝 好 康芸薇 二○○八年九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