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雨中素描

穿越夢像雨一樣落下的年代──讀流亡詩人王丹的詩



我在寒冷中獨行

感到太陽

是沒有味道的冰

在冬天的目光裡融化



王丹早年的詩作中，常顯現出一個被重壓過後在寒冷中獨行的人的形象，所有的生機都沉入湖底：「現在這樣的黃昏／我在窗裡／這是那種／安著鐵欄的窗」、「我曾於幽暗的室中／所有的風都徬徨窗外／所有的星光都沉默無語」、「沒有遮擋冬季的風衣／沒有用以取暖的話語／當暗夜悄悄瀰漫成霧的時候／沒有火炬熊熊燃燒／只有沉默／一言不發地佇立下去／直到季節的鐘聲逝去／或是一同死亡」。



即使處於絕境底下，他仍一直期望「像虬勁乾禿的樹根」，僅僅是察覺事物運行的軌跡，也反映了「水滴落在青石之上」這種自然湧流、無法被覆滅的生命力：「既然沒有冰雪的冬天也依然寒冷／就讓燭光在心中熄滅吧／把風景寫入記憶／它會成為你心中的太陽」。在〈太陽之死〉中，王丹決絕地說：



我要隨土壤滋長

一直到死亡

在最後一眼枯\黃中

最終找到

丟了百萬年

或一秒鐘的

太陽



從這些詩作裡浮動出來的心靈，意識到壓迫和桎梏的無情，卻不懈地在黑暗中擊打火石發出一點微光。清楚自身與世界的斷裂，並懷抱著能縫補那斷裂的信念，無畏與之抗衡。



而歷經了時間的淘洗，以及詩藝的鍛鍊，王丹近期的詩作呈現一種落腳於塵俗但無入而不自得的泰然心境。〈夜雨中素描〉透過對外界的觀察，以目光不斷虛構和驗證自己，在陌生的環境裡，重構自我。像齊格飛藍茨的小說《德語課》中的畫家對「觀察」的體悟：「凡是經過虛構的東西，也就變成了真實的東西。如果你向外觀察，也將同時看到你自己。」



在夜雨中素描

以黑色的遠景為畫布

畫一抹內心的明亮

像一條匆匆順山而下的溪水

以沉默為筆

畫零星的記憶



彷彿因黑暗能消蝕一切事物的輪廓，才使內心的風景慢慢醒來，王丹的目光通過對外界的素描反射回來，在實景上構畫自己的心象。



他以心靈之眼向外素描的過程裡，發現「素描是不容易的／但珍貴一如玻璃般的樹／它晶瑩而且冰涼／使亂花繞眼的褶痕／都已經在炭筆下簡略成空白」。他在繁雜的事理中，剝示了簡約、靜默、趨近於空的生命情懷，「當一個人輪廓畢現時／我們已忽然老去」。



當輪廓畢現，生命的缺失得以完成，才意識到立於豐富完整的作品面前，個人生命的必然朽壞。「當一個人輪廓畢現時／我們已忽然老去」或許\也暗示了作品和創作者的關係：那日夜思索也無法召喚之物，猛然現身，作者便被無以名狀的盛大詩意穿透，因豐沛而成熟，精神上瞬間「老去」，一下就來到盡頭。



對王丹來說，持續創作是大汗淋漓地與那擺\脫不掉的夢相互纏鬥，茫然若失與之共存，也許\一直到老去，它仍然只是秘密──



但是，生命會因此而晶瑩

如鑽石般的秘密

點綴在暗重如山的王冠巔峰

我們生活在下面

因仰望秘密而隨風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