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那時代人們的形象 蔡文甫
──兼記有關《女生宿舍》的幾件小事
這是我的第二本小說集,和第一本《解凍的時候》相同,先由海外的馬來西亞的曙光出版公司於一九六四年初版,十八年後再由九歌印行。這是第三次改版,內容略有調整。
從理論方面說,小說是顯示當代人們的生活方式,型塑人的形象,表現人生觀念。書中作品,全寫於四十多年前,可以看出當時人們的生活形態,和目前有明顯的區別,但人的本性和善惡的標準,仍是亙古長存的。
四十多年前,沒有手機、電視、高鐵、滿街行駛的計程車……書中人物的言談舉止,處事態度,約略可以反映那時代的縮影,顯示人們的高尚情懷。
受關注的〈女生宿舍〉
以〈女生宿舍〉為書名的這篇文章,最初受到名詩人余光中先生的注意。因為余先生有四位女公子加上夫人,他常幽默地笑稱自己住在「女生宿舍」,當看到這篇文章時覺得輕鬆有趣。不久他主編香港的《中外畫報》文藝版,便邀我寫一篇小說。我特意寫類似題材的〈女生世界〉給他;惜因稿件寄遞遺失未能刊出(現已收入本書)。如不是〈女生宿舍〉的篇名吸引注意,大概余先生就不會看這篇文章。
主編《中央日報》副刊多年的名主編孫如陵,審稿嚴苛,以退稿迅速馳名。一位名作家在投寄稿件時,將第二頁和第三頁之間,用漿糊黏貼部分,測試中央副刊的編輯有無認真審閱他的作品,可見作者對副刊主編之選稿標準存疑。
當時孫如陵先生還主持一份以月刊型式出版的《中國文選》,頗受讀者重視與歡迎。該刊的主編也選用了〈女生宿舍〉一文。刊出後,在文友聚會時孫先生說,〈女生宿舍〉中的年輕女孩,在宿舍中嘻嘻哈哈,謔而不虐,很得體。我隨即開玩笑地對他說:「這是《中副》退稿的文章。」 這話並不公平。因為副刊發表的作品以文長四、五千字,一日刊完為宜。而〈女生宿舍〉的字數超過不少,要分刊兩天,和《中國文選》審稿的標準不同,因文章太長的緣故,致遭退稿,並不是審稿者有偏頗。
意外的轉信人非常突兀
《女生宿舍》中的作品,大多是在馬來西亞的《蕉風》月刊發表。投稿久了,才知道《蕉風》的社長是姚天平先生,主編是黃崖先生。但雙方來往函件並不多。一天,忽然接到當時名專欄作家柏楊先生來信,附來黃崖寄到台北縣汐止中學「請蔡文甫先生轉柏楊先生」的空信封(因馬來西亞的黃崖先生不知台灣的柏楊地址,所以請我代轉)。 另有一便箋,是柏楊先生所寫:「信已收到,不勞代轉了。」 讀者一定感到很奇怪:這是怎麼一回事?
從轉信的過程,可分二方面來說明:
柏楊在未進監獄以前,是在《自立晚報》副刊撰寫專欄的名作家,每天臧否時政,嘲諷警察人員,大概是受監聽的對象,郵件會受到檢查。根據常理,檢查應是祕密進行,檢查後仍封好如初寄交受信人,再由受信人蔡文甫轉寄給柏楊先生。 但這次檢查人員,不經過轉信人的手,直接將檢查過的信件寄交柏楊,可能有兩種意義:
1.是檢查人員膽大妄為,毫不避諱地公開郵檢的祕密(在當時仍是不合法的行為)。 2.是故意明白地警告柏楊:你已受到監視,要注意言行(事後不久,果然以莫須有的罪狀,柏楊被關在綠島監獄近十年)!
《蕉風》主編黃崖的賞識
由於黃崖主編《蕉風》,才有機會發表作品並認識黃崖。黃先生在九歌第一次改版時,撰寫〈開創一條又新又活的路〉序文,認為在《女生宿舍》中,「看到作者在努力擺脫和突破西洋文學的羈絆和影響,創造屬於我們自己的形式。」除了不敢當以外,還得非常謝謝黃崖先生的謬讚。
特 載
澆灌臺灣文壇的深耕者 黃美惠
台北有家「九歌」出版社,今年三月要慶祝成立三十年。
和「選總統」相比,台灣三月還能有什麼大事呢?話固然不錯。但,提到總統大選,大家有焦躁與不安;相較於愛書人回味多年來所閱讀九歌的書,那種厚實的幸福感,讓人覺得九歌三十年的意義,也不該小覷。
台灣近來流行「想從前」,今天的紊亂對照昔日的秩序,「從前」顯得美好。「美好」如是一幅拼圖,蔡文甫創「九歌」、其它幾位文人創「純文學」、「爾雅」、「洪範」、「大地」等文學出版社,是拼圖裡不容忘掉的一塊。
部落格的世代,漸漸會讓人忘記那種到書店去購買、站著狼吞虎嚥一本新書的滿足喜悅。
所以,聽到「九歌」正熱切在籌備著三十年慶、並聽聞八十二歲的蔡文甫先生仍每天晨跑,健步往返八德路和國父紀念館之間,再回家沖冷水澡,令人為其勇穩的步伐感到欣慰。
一九七八年三月,原本擔任初中教務主任的蔡文甫啼聲初試。第一批書六本,除自己編的十位殘而不廢的堅強鬥士《閃亮的生命》,還有威斯康辛大學英文系教授傅孝先《無花的園地》、散文家王鼎鈞的《碎琉璃》、老蓋仙夏元瑜的《萬馬奔騰》、台大教授葉慶炳《誰來看我》、楚茹譯《生命的智慧》。
蔡文甫本身是小說家,早年即以八千字〈小飯店裡的故事〉獲當時《文學雜誌》主編夏濟安刊用,學歷有限,以高普考試證明能力的蔡文甫由於是《文學雜誌》常客,還曾被誤以為和白先勇、陳若曦等人同是台大外文系的文學青年。一九五六年香港的《亞洲畫報》辦第二屆短篇小說比賽,蔡文甫得佳作,那一年第一名是彭歌。
有人說,蔡文甫順利開拓自己的出版事業,和他多年任《中華日報》副刊主編,得道多助有關,但一個人成功必有許多因素在。比如他做人實在,事必躬親,自己捲起袖子領頭做,又比如他鍥而不捨,對好作家有敬意和真誠,讓他雖不能出到每個名家的每一本書,也總能追上浪頭。
他也有精準眼光,像是為「九歌」打下堅實基礎的是廣播人王大空的《笨鳥慢飛》,這書和當時教忠教孝、勵志或者風花雪月雜文並不同調。「早起的蟲兒被鳥吃」,「天下大亂就是因為笨鳥搶著飛」,都令人耳目一新。許多年以後,平生不出書、不演講、不上電視「三不」的張繼高,畢竟也把《必須贏的人》交由蔡文甫出版。 感動幾世代讀者的琦君、散文大家梁實秋、讀者基本盤堅實的楊小雲、廖輝英、林清玄,蔡文甫出的文學書並不孤高,有點像文學出版的《讀者文摘》,擁抱大眾,最近的成功例子則是李家同的書。
最難得是他在腳步站穩後,也肯出大錢為眼界高的純文學做事,出版文學大系、年度選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但丁的《神曲》。有了「健行」、「天培」和童書出版路線後,出版書籍合計已達一千五百種。今年「九歌三十」,要辦獎金兩百萬台幣(六萬餘美元)的長篇小說獎,華文世界裡最高。
蔡文甫的「九歌」所做之事,以格局來說,大到你覺得有如公家主辦。但其實只是一個人,因著對文學的愛好,勤懇做了三十年。蔡文甫是江蘇鹽城人,因戰亂到了臺灣,年過半百才創業,竟成為澆灌臺灣文壇的深耕者。
──原載二○○八年一月九日美國舊金山《世界日報》〈金山人語〉專欄 (本文作者黃美惠女士,曾任《民生報》藝文版、影劇版主任,現任美國《世界日報》舊金山社南灣採訪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