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走的瓣式球

特載： 〈豬狗同盟〉的風波
──記我遭遇的「白色恐怖」

《文訊》第一七六期（八十九年六月號）刊有林麗如專訪王璞〈扛起相機寫文學史〉一文，報導王璞主編《新文藝》月刊時，堅持「不呈稿」。「有一次正巧社方慶祝老總統連任要出版連任專號，他不想讓刊物只有歌功頌德，於是照常登了一些散文、小說作品，其中蔡文甫的小說〈豬狗同盟〉放在小說類第一篇，後來被指有所影射兩岸關係，王璞於是下了台……」等語。

不知是林麗如筆錄疏忽，還是事隔多年，王璞記憶有誤。〈豬狗同盟〉一文是涉嫌誣衊元首（在當時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和兩岸無關。因為王璞是國防部總政治部直屬單位新中國出版社的主編，既是現役軍官，又是政工幹校畢業的高材生，出了錯官階照常，只是免兼主編，而執筆的作者麻煩可大了。

那是民國五十五年四月間的事，〈豬〉文刊出後，即發生了下列情形：

一、不通知我參加第二屆國軍文藝大會（參加第一屆的作家都通知出席，只有我例外）。

二、所有的治安人員，紛紛向我的服務單位，以及所在地的公私機關、團體，調查我的言行，當時真是草木皆兵。

三、少數軍中友好，略悉內情，暗示我案情嚴重。

四、經商請警備總部一位高級軍官探尋案情（該案是由警總查辦）。這位朋友調出原卷，檢舉人是李姓保防官（職銜不明，也許因檢舉豬狗同盟」案有功，不久，即外調至菲律賓大使館服務，後來，我隨同陳紀瀅、梁又銘、梁中銘、弦等作家訪菲，他還招待我們早餐）。認為該文嘲諷老總統連任一次後再連任。因為文中主角是郭明輝」即是指國民大會」，而母豬生了十八隻小豬，即是諷刺連任十八年。該案送由服務於警總的一位小說作家會簽，那位作家因不知原委，所以也認為豬」文有所影射……

五、我除了準備撰寫〈豬〉文的相關資料及前因後果外，因無人直接向我查問，無法提出報告，換句話說，也就準備入獄了。

過了一段時日，並未有所行動，隱約聽說因我素行良好，暫時存檔繼續調查。直到八十六年三月間，參加姜穆的公子婚宴，我和朱西甯比肩而坐。席間朱西甯對我說，〈豬狗同盟〉一文，如不是田原向總政治部副主任兼執行官王昇將軍力爭，你早就關進監獄了。力爭的理由是對岸（中共）正進行文化大革命，難道我們也要呼應中共的文化鬥爭？王將軍勉強批准時還摜了卷宗，可見他對該文侮蔑領袖之憤怒。

當時田原任總政治部第二處副處長（處長主張嚴辦），和田原同在二處服務的朱西甯，諒也是鼎力相助，才能化險為夷，我才沒有在柏楊之前進入綠島──事件發生前後，他們都守口如瓶，王璞兄當然也只認為是小事一件的下了台」而已。 現在來說明〈豬〉文的寫作經過：

接到王璞二月十日的邀稿函（見次頁），指明內容以輕鬆」、趣味」的為最好，不必槍砲子彈……
當時我正在寫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雨夜的月亮》，無暇寫短篇，覆函無法應命；但隨即想起台中的李升如先生辦《作家》雜誌約了一稿，迄未刊用，據傳，《作家》準備停刊，便函請李先生退回，再轉寄王璞，諒可趕上二月底的截稿日期。

《新文藝》四月五日出刊後，見扉頁加恭祝　總統當選連任特輯」字樣。第一頁起就刊出弦和王祿松兩首詩，都有為恭祝總統連任而作」的副題，其他各類作品都無副題；而小說類有比我名氣大的盧克彰、公孫嬿、曹抄、姚曉天……等多位，卻把〈豬狗同盟〉一文，放在最前面──真是認稿不認人，王璞一定認為拙作比其他名家寫得好吧，但也因此涉嫌更大。

小說的內容，是寫一位農夫郭明輝所養的母豬，生了十八隻小豬，但只有十二個乳頭，無法供全部小豬吸吮。鄰家母狗自動餵養小豬。豬狗主人原有嫌隙，因畜生這樣友好，我們人類怎能互相猜忌、殘殺……」作本文的結束。

這原是一則溫馨的寓言故事，而且根據各報的新聞所寫（五十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剪報，見次頁），刊在恭祝總統當選連任特輯」上，儘管內容無問題，但〈豬狗同盟〉的篇名太政治化了。各報寫的小豬有十七隻，也有十八隻。我寫了十八隻卻惹了禍，但當時仍未修憲，國民大會也未改選總統，當然無法未卜先知。

在調查罪行」期間，我已蒐集了有關資料，等待審判」，苦無機會說明。這次《文訊》刊出專訪王璞一文，不少文友及舊日長官垂詢，鼓勵我說明白，乃找出原有資料，草成此文。但我覺得：

(一)恭祝總統當選連任特輯」是上級命令臨時加上去的，由於憲法中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是在五十五年三月二十二日才修正公佈：動員戡亂時期總統副總統得連選連任，不受憲法第四十七條連任一次之限制。」蔣公已連任二次，必須在臨時條款通過公布後才能由國民大會改選。總統當選後，王璞急找弦、王祿松兩位幹校畢業的詩人為恭祝連任而作兩首詩，但其他的作品都是例行發排的稿件，都是在總統當選之前所寫，《新文藝》當局如能據實呈報，證明所有作者除弦和王祿松二位詩人外，均不是為特輯」而寫的作品，不知當選連任，更和恭賀連任」無關，也許問題就不會那麼嚴重了。

(二)在研究當期的《新文藝》雜誌，發現弦和王祿松二詩人的作品好像是補印後加在前面的。如不是全部都已印好，把〈豬狗同盟〉的篇名改為〈水乳交融〉或〈近鄰一家親〉之類，就不會犯下滔天大罪了。

整個〈豬狗同盟〉事件中，王璞認真負責沒有錯，錯的應該是他當時歌功頌德的主管。另外，那位檢舉的李姓保防官，不知道編輯作業流程，以為一本雜誌在短短一週內即可完成，認為所有作品都是為恭祝總統當選連任」而作。在當時寧可錯殺一百，不可錯留一個」的肅清匪諜口號下，難怪他想像豐富的急於檢舉立功，如果不是王昇將軍採納田原的意見，本人就一定會步上柏楊先生的綠島之旅（或許下場比柏楊更慘），豈能如王璞下了台」那麼輕鬆？
──原載《文訊雜誌》二○○○年七月

【附記】本文刊出後，王璞指出，那是早就計畫好的恭祝總統當選連任特輯」，但他認為內容由主編負責，不必將稿件呈總編輯、副社長、社長核可，所以，他也不想在調查時說作者不知是特輯」稿件，只要主題正確即發稿，他有全部責任一肩挑的豪情壯志。

特載： 〈豬狗同盟〉的風波 ──記我遭遇的「白色恐怖」 《文訊》第一七六期（八十九年六月號）刊有林麗如專訪王璞〈扛起相機寫文學史〉一文，報導王璞主編《新文藝》月刊時，堅持「不呈稿」。「有一次正巧社方慶祝老總統連任要出版連任專號，他不想讓刊物只有歌功頌德，於是照常登了一些散文、小說作品，其中蔡文甫的小說〈豬狗同盟〉放在小說類第一篇，後來被指有所影射兩岸關係，王璞於是下了台……」等語。 不知是林麗如筆錄疏忽，還是事隔多年，王璞記憶有誤。〈豬狗同盟〉一文是涉嫌誣衊元首（在當時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和兩岸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