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港口
某日黃昏K帶我走逛鹽埕之「崛江」。
又是極窄之巷街,夜夜侵襲,行人稀少,兩側一小格一小格之商家卻大有講究。
全是我們小時候大城小鎮必有之「委託行」在日系大型百貨公司全面進駐本島,你隨便可在新光三越、SOGO、大葉高島屋的各樓層服飾專櫃或地下超市,無有時差無有遠距感置身於一全面之日本洋裝、日系美食、日本平行輸入水果、清酒、料理食材醬料、零食點心、衛浴用品……琳瑯精緻之大和「物神之現代性」烏托邦之前,「委託行」是那個貧匱年代的夢境櫥窗,小小的奢華祕境。通常是老闆娘獨自顧守她一次一次跑單幫自日本帶回來的昂貴、精緻、華麗、夢幻碎物。標籤上印著密密麻麻的日本。非仿膺品。「Made in Japan」。與真實置身之境無涉的,另一個國度的發光碎片。但這種小店以塞滿四壁的異國之物,拼湊成一禁錮時光的「美好」蠟像館。
而這四條長長的(我不知原本之規模),窄窄的「崛江」市街,是那個年代南臺灣老一輩浮男浪女心思的極域之夢吧?挨擠著上百家這樣「一格一乾坤」的委託行樂園。被濃縮隱喻的日本帝國版之班雅明拱廊街。即使如此時代變遷,神靈已去,「崛江」在一種繁華不再的暈朦光暈裡,還是帶著某些上輩人「最好的時光」的講究,不厭瑣碎,一種老牌黑狗兄與踮足朝更高雅之美麗想像扮演的貴婦、小姐們的驕傲。
最典型的「宛然之夢幻」是日本仕女的洋裝、高跟鞋,甚至皮包,感覺比歐美(真正的世界流行時裝)小一號,多一些蝴蝶褶縐,多一份拘謹、內向、雅緻與古典規矩之標定線條。還有日本的領帶(天啊簡直不像商品,像日本領帶收藏達人之私人博物館)。日本浮世繪豔彩風的男性花內褲、黑狗兄最愛的日本Polo衫、皮帶……另有一種奇幻的「與日本膚親近」之藥妝小鋪佔這些委託行之大宗:各色各樣的日本沐浴乳、洗髮精,管狀洗面皂、防曬霜、護膚乳玻璃膠包裹和水果的彩色香皂。與機場免稅店之歐美系各種色差口紅、眼霜、保養品之未來感科幻感不同。這種近乎意淫的「日本女人都用這種東西洗淨身體」的文明觸感,事實上這些沐浴用品並非化妝品或真正奢侈之物,它們堆排架上,帶著一種豚形的影廓,一種乳白色的親切感。有一種黑瓶子上寫一個漢字「炭」的洗髮乳,我印象中曾在妻澎湖娘家一位極有錢之阿姨家借宿時,曾在沐浴時在置物架上看過……
另有日本清酒日本菸專賣小店,日本零食糖果與真空袋裝魚丁乾,甚至有一家小店在木頭架櫃擺放著一瓶瓶看似昂貴的紅酒,但酒散的氣氛仍是「這是日本紳士在品飲的法國高價葡萄酒」……一種封存、防腐、明亮的罐裝日本氣味。日本女人的睡衣、拖鞋、日本小學生的牛皮後背雙肩書包、日本的麵包超人kity貓哆啦A夢keroro卡通鬧鐘、鉛筆盒、削鉛筆機、水壺,京都風的和服挾包……
一種時差的,被某一輩可能從未真正踏上日本國土的南臺灣人遺留在此處的光度暈黃卻堅持不邋遢沒有積塵的日本之夢。
有一些置身其中較突兀的店家則堆放著一疊疊薄紙包毛筆中文字的普茶餅。K說他是臺南人,但小時候他母親每要和姑姑們到高雄「崛江」,那就像少女要去樂園玩耍一般慎重而興奮之大事。
與「崛江」相隔是一整條銀樓金飾店街。我們經過時,店家大抵已拉上鐵門。據說白日各銀樓門口會有保全人員站崗,或可想像幾十年前此處(鹽埕區)作為繁華之境,沿街走過,兩側纍纍金鍊金條金戒指金手鐲金光閃閃的妖幻場面。
當然鹽埕區如今已是高雄的老區了,許多遊樂指南上推薦的五十年以上傳統小吃都散落在這一帶的街道巷弄:米糕城、阿婆冰店、餛飩店、虱目魚粥……
據林曙光先生的《打狗瑣譚》所記:
「清代,鹽呈屬大竹里,挾著推販集中場的大水溝,在其北邊的鹽呈埔卻屬興隆里,因為今之大水溝,清代是愛河支流,承三厝港仔和本流交叉流入高雄港。這支流鹽埕人稱為後壁港。經日政府整治成大水溝,光復後加蓋成攤販集中場地。
鹽埕就是曬鹽的鹽田,這種地名在臺灣太多了,瀨東、瀨西、瀨北都是鹽埕,而高雄的鹽埕就是瀨南鹽埕。高雄八景中的埕埔曉鷺就是指的瀨南鹽埕。」
晚上和K,K的德國友人夫婦至高雄港邊「漁人碼頭」露天酒吧喝啤酒。
坐在這入夜的海港邊,我第一次從靈魂核心被震懾地感受到高雄之美。我在這島嶼出生、成長。生命不同時期也和友伴、家人、或後來的妻兒,站在不同的海邊、沙灘、礁岩、漁港、碼頭,凝望著不同畫面的海景。未有曾如此刻站在這樣夜之高雄港邊所經驗之幻異、巨闊之感動。
港灣對面即是燈火璀燦如銀河的旗津半島,然海平面被一艘艘如沉睡之鯨的巨型貨櫃輪之黑影遮蔽環伺。站在陸地上的人類相形之下無比渺小。船身的鋼鐵材質與雄性線條造成的沉重感,卻被每一艘船上似乎為夜海航行所需之強烈探照燈灼燒得整個海面一片熠熠光華。這些巨大的海洋機械神物只是暫棲聚靠於此,在這幅近似油畫的神聖場景中,這些鋼鐵巨物似乎猶記憶著從遠方,或無邊際之野蠻海洋,或人類無法想像之瘋狂與孤獨,它們靜伏在我們眼前,身軀猶發燙哆嗦。較近港灣裡黑色波浪以萬千個稜切面輕輕搖擺,有三兩較小的渡輪或接駁小輪閃著小燈來回巡走,像陸地的使者給予那些疲憊的遠遊巨人以撫慰和溫暖。
凹了一角的月亮懸掛於暗影與廓錯置之雲團上。偶有一架客機低飛過這油彩濃重,靜蟄不動的海港群獸之上空。
──原載二○○八年七日第三七六期《壹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