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觀眾的舞台
黃豆大的雨點,跌落在潘禮弼的頭頸上,胳膊上。但他不想站起來。氣象預報說,「歐珀」颱風明晚八時登陸,距離現在剛好是二十四小時。這時風勢不大,雨是一陣陣的,他坐在這木椅上,已經歷過四次「陣雨」,風雨對他已不很重要了。
這是一個露天劇場。一排排的長木椅沒精打采的蹲在空地上。平時會有孩童、情侶、遊客憩息在這兒。遇上音樂、歌舞等節目表演,會有成百成千的人坐著站著、圍攏著喧囂鬧嚷。但現在是颱風來臨的前夕,誰有這份閒散的心情坐在這兒,欣賞沒有人表演的舞台。
舞台上沒有節目表演是真的;但有不少的人在台上──他沒有去數多少人,看起來有十二、三個,也可能是十一個或是十四個。台上的人多人少和他沒有什麼關係;他們有坐著的、臥著的、走來走去的。舞台上面有天篷,雨不會淋著他們。難道他們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要在這三面沒有牆的舞台上躲避「歐珀」颱風?他們的境遇是好是壞?他們的心情比他惡劣還是愉快?
舞台上燈光給雨籠罩了,他坐在遠遠的最後一排椅上,透過霧濛濛的雨景,看不清他們的臉龐和面色──這不是理由。實際上是他不關心他們,他也不關心自己;從小高諷刺、辱罵他以後,他已不關心整個世界。整個世界不是一直在打擊他,遺棄他?他已變成一個孤獨的、無助的人了。
雨突地停歇,他才覺得自己的衫褲全身都已溼透,一陣微涼的感覺逼使自己清醒過來。他應該趁雨歇時回宿舍,不能再獃坐在這兒等颱風。如果「歐珀」真正來臨,風狂雨大,說不定真走不回宿舍哩。
想起回宿舍,就聯想到小高。在宿舍中再碰到小高,是跟他打招呼,還是掉頭不理他?小高欺侮他太過分了。那油嘴滑舌的小高為什麼要和他過不去。
今天是發薪的日子,他走到會計室去領薪水,會計室內擠滿人,嘻嘻哈哈很熱鬧。輪到他蓋章了,小高在他身旁,拎起他的薪水袋在半空中打圈圈,一面大聲喊嚷:「三等科員潘禮弼,領袋一,藏袋一,命中零,完結!」
他又氣又急。連忙伸手去搶,但給小高閃開了。「你這是什麼意思?」他感到喉嚨起乾結。「不要開玩笑了。」
小高聳聳頸項,做出小丑的樣子,捏著嗓子說:「他們都說你的薪水,一文不花,是真的還是假的?」
辦公室內的人全看著他,出納彭小姐像也停止工作了。他問:「是誰說的?」
「那你甭管!」小高得意地打了一個迴旋。「你不吸菸,不吃酒,不打牌,不進舞場、電影院,不去──」
他看到小高的目光轉在彭小姐的眼前,突地頓住話頭。他知道小高要說什麼,連忙搶著問:「你認為不亂花錢,是不良的『嗜好』?」
「哪裡,哪裡,是高尚的『嗜好』!」小高左手一揮,再拍著右手抓的薪水袋。「所以大家都說你是『猶太國王』,是守財奴──」
他突地覺得辦公室向上浮起,牆壁上的掛鐘、圖表,許多許多面龐──包括小高的、彭小姐的──在他眼前旋繞、晃蕩。小高當著這麼多人說他是三等科員,他就很不開心。他在這機關服務十二年,辦事多,說話少;從不遲到早退、投機取巧。眼看別人升的升,調的調,就連小高這樣蠢材,才來這兒三年,沒有看他好好辦過一件公事,據說也要快調升股長了。他本來不過問這些閒事;可是小高要當著這麼多人,當著彭雲濤的面侮辱他,實在使他無法忍受。
小高這樣對待他,難道是為了他平時和彭雲濤比較親近的關係?實際上他對她沒有野心,頂多和她談天說笑,而她也樂於和他這個沒有任何目的的人交談。小高就要藉此機會表現自己長處,揭開別人瘡疤,想討好彭雲濤,那簡直是太卑鄙、太無恥了。
他猛地衝上前去,右手掐住小高脖子,左拳在小高眼前擺動,厲聲問:「誰是守財奴?你為什麼要這樣侮辱人?」
小高把他的薪水袋拋在地下,雙手掩護著面孔,用哀求的口吻說:「那是和你開玩笑的,何必認真;放手。這樣多難看。」
大家都簇擁在他們身旁看熱鬧。小高的身材瘦小,在他的掌握中,掙扎得面紅耳赤,氣喘吁吁,仍沒有占到優勢。他真想痛痛快快揍他一頓,但看到彭雲濤用驚詫的責備的目光看著他,他只是狠狠地說:「如果你以後再胡說八道,一定要你好看──」
有人走近拉開了他。即使沒有人拉他,他也該放手了。他撿起薪水袋走出會計室,就覺得自己做了傻瓜。本來可以用微笑對付小高的,而他卻用自己平時最不屑的野蠻方法,使那麼多的人議論他、嘲笑他:「潘禮弼一定有神經病,不然怎會為那樣一句玩笑大吵大鬧?」這機關裡的人見面就問:「潘禮弼在會計室發神經病,你知道吧?」「不知道怎麼回事?說說看。」於是他走到任何角落,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看,神經病又要耍什麼新花樣了?」
又是一陣又大又密的雨點敲擊著他,他倏地站起身來。現在他不能再坐在這雨地中了,別人看見他──舞台上那些人看見他,他們一定認為他神經不正常。他已發覺舞台左角那高個子正凝神看他;他太惹人注目了。風狂雨大,每個人都要回家做防颱的準備工作;即使沒有家的流浪漢,也該像舞台上那些人,找一個能避風雨的角落。正常的人怎會坐在這雨地中,呆望著那永不開幕的舞台?
他順著椅子的甬道慢慢向前走。現在仍無法決定走往何處。他也要和流浪漢一起,過驚險的颱風之夜?他們會不會拒絕他?如果知道他有完整的房間,有床鋪、有蚊帳、有桌椅、有那麼多同事等著他,當然不會收留──可是他回到宿舍,就會看到小高,看到許多驚異的目光。所以他離開會計室,一直的在外面遊蕩。從市區到郊外,從馬路到橋梁。在一座長長的鋼筋水泥大橋上,俯瞰混濁濁的波浪,他起了一個從橋上躍進河中的衝動。那樣他就聽不到人們嘲諷的語調,看不到人們鄙視的眼色。小高、彭雲濤都再見吧!三等科員和一等科員又有什麼不同?小高半夜醒來良心會感到歉疚?彭雲濤在辦公時間以外,還會憶念那個「猶太國王」?
風激盪著波浪衝向橋墩,發生鏗鏘的響聲。岸旁頂頭順排著八九隻狹長的木船,在浪濤中蕩漾,有低矮的蘆篷覆在木船中艙,他想那就是船伕生活的天地了。船上有炭爐、鋁鍋,灰黑的錫茶壺,舀水的木瓢……船伕悠閒地躺在篷內,任木船顛簸晃漾。他想,一陣狂風就會吹走蘆篷,傾覆船身;狂風暴雨還會播弄那些木船向橋墩上撞去;但船伕們毫不在乎,養精蓄銳準備和惡劣的命運──無人性的狂風暴雨搏鬥。他們沒有理由退避,該說是沒有地方退避,所以只有提起勇氣面對現實。他為什麼不能像船伕一樣準備和惡劣的環境奮鬥一下。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雨滴敲打木椅,發出空洞的回聲。木船船頭有一條很細的鐵鍊拴在木樁上,船尾用竹篙插進圓洞穩住船身。他沿著橋欄一步一步向前走,仍不斷回頭看那些將和「歐珀」奮鬥的小船,就覺得小高和其他的同事不值得一提了。如果他從橋身縱下,小高會對彭雲濤說:「妳敬佩的那個守財奴自殺了,妳說傻不傻?」
當然不傻,他現在正一步步走向舞台。風吹亂他頭髮,雨迷住他眼睛,他感到一陣虛弱。哦,原來他已整天沒有吃東西了。午飯沒有吃,現在又該是吃晚飯的時刻。他右手伸向臀部,拍拍長褲後袋內的薪水包,仍舊是厚厚的一疊貼住肌肉。在大橋上他曾拿出來,想一張張散在河心,讓它隨風飄蕩。那許多船伕會駕船出來,去水上撿那一張張鈔票嗎?他們一定要說他是瘋子,是神經病。如果小高知道他這樣「花」錢,更有嘲笑他的根據了。
他該進一家豪華的飯館,叫最好的酒菜,吃完後去電影院再逛舞廳,他要痛痛快快花完今天領的薪水。他有手有腳有頭腦,還比不上小高那種笨蛋;他不喜歡看電影也不會跳舞,但「嗜好」可以慢慢培養的啊。
雨點似乎又加大了。他伸手摸一把臉上「嘩啦啦」的雨水,頭髮、頸根全溼了。不對,穿這樣一身溼淋淋的衣服去豪華的飯店和舞廳,不被僕歐趕出來才怪。而且他從來沒有去過那種地方,如果惹出笑話,傳到小高的耳裡,那他就更沒有臉面回到宿舍和辦公室了。
站在舞台正前方,他看出台上的人們攜著簡單的行李用具,正準備鋪草蓆,打開行李捲。舞台很大,但他們活動的區域壓縮得很小,僅占據一個左邊的角落。原來大半個舞台都被雨潑溼了。如果「歐珀」真正登陸時,他想,整個舞台恐怕不會有半寸乾燥的地方;那樣,他們就要由殘酷的風雨任意擺布了。
台上人顧自的忙碌著,沒有注意到雨地中的他。他不需要他們注意,他自己會照顧自己的;而他們的苦難正時刻在增加,他能有多少力量去幫助他們?
一陣急風攪起冰涼的雨柱猛拍著他,他打了一個冷顫。他提醒自己再不能痴呆地立在雨中,要找個暫時躲避風雨的地方。
他沿著舞台邊緣,走向左邊的台階。他要和流浪人在一起共同抵抗風雨,度過這患難的時刻。他們會拒絕他?他參加他們一起對他們會有幫助?他為什麼要幫助他們?是為了自己不願回宿舍見到小高嗎?
風停了,雨歇了,他站在舞台中央。他想,他自己的樣子一定很難看:頭髮滴水,臉上流水,衫褲全膠貼在身上。他從舞台上人們的眼色中可以看出來。他們用驚詫混合著憐憫和同情的目光看著他。他內心哆嗦了一下,突地憶起在會計室中和小高叫鬧時,彭雲濤不正是用這種眼神凝視他嗎。他當時的狼狽情形,和現在一樣?他覺得自己的身影在舞台當中的燈光下扭舞。那許多面孔一個個都模糊了,擺動了,整個舞台像有白茫茫的光體在閃爍、跳動,和狂風暴雨連成一片。
靜止了,他像經過一段永恆的時刻。
他揮著右臂說:「請大家站起來,排隊。」他覺得自己像個將軍,也像個「猶太」國王,他要指揮他們,命令他們。
他們對他的命令懷疑了,相互交換一個驚詫的眼神,像懷疑他是一個便衣警探,懷疑他是一個走出精神病院的瘋人。可是有三個,不,五個人站起來排隊了。還有些人採取觀望遲疑的態度。
「快點!」他又大聲嚷:「快排好隊。」
十多個人──他沒有數,像一時數不清──橫排在他面前,但還有兩個人沒有理他的命令,仍站在角落裡冷冷看著;他也不管他們了。迅速地從褲後口袋掏出薪水袋。眼前立刻閃過生活補助費、職務加給、煤鹽代金……六百四十六元八角的字樣。
打開薪水袋,數了五十元交給排頭第一人;再數五十元給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到了最末一個,只剩四十元了。舞台上的人已全部橫排在他面前,他要留下六元八角去吃一碗麵,排尾那個人只好少拿十元了,為什麼他不早點排隊呢。
排頭的人說:「你給我們錢,為什麼?」
「為什麼?」他大笑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呢。他說:「請你們去吃一餐飯、喝點酒,好抵抗颱風。」
他們又互相交換詫異的目光了。如果不是把錢抓在手裡,他們是不會相信的。他自己也不會相信自己這樣勇敢,像一個將軍,像一個國王那樣命令他們。他今天才四十歲,比美國總統甘迺迪還要年輕得多哩。
他掉轉身軀,看到台下一長列、一長列那些橫排的木椅感到吃驚;如果木椅上坐滿觀眾,他會這樣表演嗎?如果小高看到他這樣舉動會怎樣驚奇,會有怎樣想法呢?
感到欣慰的是:台下沒有觀眾,小高也不在台前。不然他就不會這樣表演。
他走向右邊台階,仍扭轉頸子眷戀地看看那些懶洋洋的木長椅,千千萬萬的雨柱繚繞在椅旁。他穩住腳步,一步步地踏下舞台。
已被別人忘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