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寫在前面 愛在遺憾蔓延時
大多數人愛家鄉,那是幸的;極少數人恨家鄉,那是不幸的。正巧,我是後者。
家鄉給我太多遺憾,我終其一生想逃離它。
不願見它。
有時候忍不住了,簌簌掉淚、狠狠地想念它,但仍不給它機會。不原諒它,頂多忘卻它。
我從不奢望我誕生在他處,既然已經出生、已經飽受折磨,那是它欠我的,我不計較,只求它別再來凌遲我,求求它!也懇求老天!
我並不消沉,也不孤僻;相反的,我非常開朗積極。我可以拯救自己,跑得越遠越好!地球上的任何一片土地、海洋、天空,只要是語言不同、空氣食物風俗不同、價值不同,我都恨不得撲到它懷中。
是的,我渴望生活在他方。儘管我沒有金錢、沒有能力揚長而去,但家鄉困得住我的身,困不住我的心。你看,我寫的故事多半發生在異國,各式各樣的人物和身世,過得都不太好、都狼狽或坎坷、都在異想天開中做困獸之鬥,但還不及我的不幸與苦惱。可我在裡面得到了快感、得到些許安慰,我知道,我可以利用這種愛恨交加的矛盾繼續發洩──
直到我的恨意消弭。
二十年來,怒火熊熊地燒成了餘燼,逐漸邁入中年,我對家鄉已經不那麼恨了,還增加一些同情或惋惜。似乎,我寫的故事也不再那麼綺麗浪漫了。
有人還在問我,那個「西藏愛人」呢?還在追究那些大草原上的傳奇和民族誌。然而,他們不知道,小說裡所有的奇遇和角逐、所有的愛情只是藉口,生命意義的擺盪不定才是主題。而《春光關不住》仍延續了以往的一些浪漫奇遇和傳奇性,但味道不同了、心境不同了,唯獨生命意義仍在擺盪,生命的對話仍充滿哲辯,仍有意無意地想揚棄一些文明偽裝和矯情;然而,畢竟多了一層沉澱,和莫可奈何的瞭然。就像大地添上一抹秋彩,餘餘的回溫……(不過裡層仍是欲蓋彌彰的春光)
男人說:巴黎的日子,像偷來的幸福,季節一到就要飛走。
女人說:我們的愛情老而沒有皺紋。
男人說:這聽來像天真的童話。我只想把它(愛情)製成標本,收藏起來。
旅人道:遠行,意味著自由嗎?我走得再遠都未曾感到自由。
牧人答道:「色金梅朵」在一年裡開花了又死亡了,一百年的路可以走多遠……
中年人說:在蒼茫人海中要銜續一段露水情誼,對一個滿目霜葉的男子而言,是奢侈了。
老年人說:人生這麼短,事情也不太多,著急什麼?
囚徒說:該放生的是我自己嗎?我還在找那把開啟籠子的鑰匙。
局外人說:或許沒有鑰匙,沒有籠子。
單戀者說:你的鬍子編在我頭髮裡,那樣參差的顏色,看起來多像兩個人一同老去。
臨別者說:我聞到彼此的呼吸,水氣沾上了彼此的鼻尖和嘴唇,就像一場熱吻後的餘溫,但我們沒有真正吻別。
浪女說:你跟著我走過哪些地方?
浪子說:每個落腳處我都去過。
(他的淚掉在她臉上,融掉那層薄霜,斑斑駁駁,彷彿寫上了字字悔意。白雪把他們覆蓋,像一座無形的塚……)
浪女說:我知道我們將成永恆。
尋訪者說:沒有人為我的來到而張望或停留,他們仍在不急不徐中繼續行程。
遊牧者說:我像一道風景掠過一陣風,一個句號,無從棲身。
女人說:你們的靈魂不同,你太強而她太弱,你總會灼傷她。
男人說:每個女人遇上我都是一樣,可是我也希望,有天能讓一個女人熱熱的灼傷,即使殺了我,也願意。
盜墓者說:那種花,像個仙女或妖靈。究竟是生自死去的公主?還是生自公主和殉情者?
通靈者說:是青年的幽魂不散,死後也要陪伴公主。
採花賊說:我向來見獵心喜、見異思遷,永遠不知道到手的算不算寶物。
少女說:你還能偷到什麼時候?
採花賊說:我永遠要作賊,除非把這身無用的翅膀折斷。
姑娘說:我在帽子上插了一根雪白的鷹羽,追蹤你到天涯海角。
過客說:是啊,我總以為,那是個不經意揮出的球、一個來不及打包帶走的行李,錯過了什麼卻不想彌補……
騙子說:我得把這齣戲寫精采,去跟台灣人要錢,進軍奧斯卡。
北京人問:主題是什麼?
騙子說:頹廢啊,那種你無法想像的快樂。
巫女說:我只是出門去流浪。我知道有個男人在一處等我。
男魂說:我是被巫女下了咒才開的花,等著巫女去解咒。
巫女說:生命僅是一場靈魂自死亡中甦醒的夢。
而我所到之處,將開出一朵巫女之蘭,我播的種。
的確,小說是我播的種,用奇花異草奇聞軼事演變舞台,巴黎曠男、印尼少女、西藏浪女、北京騙徒、阿富汗奇童、雲南巫女、新疆舞男、孤島水手……背景、身世、性別、際遇,沒有一個相像。異域風光源源湧入,關也關不住。有人把異國風情,當做我的作品定位、寫作策略。其實,都不是。大概沒有人曉得,在我心中,異國即家鄉、家鄉即異國。我只是在「此異國」中尋找「彼異國」的家鄉而已。
異國,在我一貫的空間意識裡,意味著什麼?遙遠、隔絕、漂泊、獨行者。說嚴肅點,是「從自我放逐到孤獨寫照」,說放蕩點,是「幾種異想天開的流浪」。
當年的《西藏愛人》不可避免的變老了,草原星光撒落一地,化作《春光》處處。我寫的故事,從前是在天上,現在是在人間;或者,還不能說是人間,是在「虛實之間/跨域之間」,但並非「凡間」。
從前,他走了,她鍥而不舍地奔走天涯尋尋覓覓;現在,她離開他,一個人在路上。
她一直是在路上。而他,只是她季節周期裡的一個軌道,下個季節一到,她就要離開。
或許我仍可用自己昔日小說裡的詞,給這集異國故事作個結:
拋棄了文明的佯裝和矯情之後,縱使曠野並不在眼底,但她的探險,尚未結束。
特別一提,我的探險裡,偶爾有朋友的身影交擦而過,感謝錦華、志宏、S君,為我這一室滿滿春光悄悄注入了些異域春色。若你們不反對,該說是異色吧。
九十八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