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春天往往短暫
廖玉蕙
距離上一本書的出版,已然三年。
三年來,發生了好多事,其實,心情並不是太好過。三年前,總是為我的新書出版高興不已的母親日漸病弱,我企圖用《大食人間煙火》的出版,來鼓舞並挽留她,然而,千呼萬喚也喚不回她逐漸向死神靠攏的態勢;當我還沒從死別的傷痛恢復過來,事業、交友兩得意的兒子,竟然宣稱必須前往遠方去靜心思考他的為來的人生,在傷口仍舊淌血的狀況下真是雪上加霜。經過十個多月的浪遊,好不容易才盼到他倦遊歸來;卻輪到我的大哥逐漸陷入昏瞶,終至追隨母親前往不知名的遠方;和兒子共赴天涯海角的女友,在從南美回來後,莫名其妙地發現罹患末期淋巴癌,經歷一整年辛苦且漫長的抗爭—換骨髓、化療、出院、入院,再是努力咬牙逃命,終也逃不過死神的追捕,時間就在不久前的年終歲暮;而本來身體十分硬朗的外子,竟然在健檢中發現罹癌,雖然僥倖從開刀房裡撿回一命,卻也經歷九死一生的掙扎……生活裡,乍然充滿生離死別的陰影,我猶如泅泳過度的人,在怒海求生,載沉載浮,老覺得看不到讓人安心的海岸。午夜夢回,不知怎地,腦海裡盡是李叔同<送別>的旋律:「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人生至此,堪稱淒涼。
然而,又能怎麼樣?除了偶或楞坐悵然外,也只能不斷振臂攘拳,給自己打氣加油:「撐著點兒!如果連我這樣一向樂觀面對的人也不支倒地、哀哀求告,這世界還剩了什麼!」於是,我不斷將眼光注視燦爛的陽光,儘管陽光經常刺眼;不斷地在生活中密密尋春,儘管春天往往短暫。我抓住歡樂的剎那溫暖,用文字將它擲進記憶庫裡,容許自己日後可以隨時提取,以對付生活裡不定期撲面而來的嚴寒。這就是我雖然被悲傷惆悵纏繞卻永遠笑臉迎人的秘密武器,而這本書的寫作正是這種情況下的產物。
三輯作品,基本基調都是荒謬,夾帶苦中作樂的況味兒。不足為外人道,卻又忍不住要絮絮叨叨。
第一輯裡的作品偏向較深沈的集體社會現象的呈現。譬如:<純真遺落>便是針對詐騙橫行的社會集體焦慮,寫渾沌年代裡虛實難辨所導致的彼此不再信任;<隔壁班的女孩>中,回首幼年飽嘗寂寞孤獨的困境,檢討學校及家庭中情意教育的不足;<30個同樣的夏天>指陳現今學生的懶散無紀律,可以和近日洪蘭教授掀起的教育倫理議題的討論相對照;<一「籃」幽夢>敘寫對公德心嚴重缺乏的因應對策,惆悵又無奈;<都是商鞅害的?>呈現台灣人不注重個人隱私的虧密習性,由來已久,且於今為烈;<懷念一封郵遞的書信>則是描摹網路發達、訊息傳遞快速,人際關係面臨新挑戰時,舊世代人類的惘惘然;<C教授的南柯夢>嘲諷現代人開會多如牛毛,卻往往議而不決或決而不行,虛耗時間、毫無效率;<我的智慧何以變成你的財產?>批判知識階層對智慧財產權猶且如此謬視,就遑論一般的社會大眾了;<「人間」傳奇遠颺>藉高信疆的逝去憑弔文學環境的日趨險惡;<走一趟震後的四川>寫的雖然是震後的四川,但整個世界災變頻傳,天災人禍不斷,又豈只是四川!
第二輯則多凝眸生活中的趣事及心情轉換。不管<吃醋>、<一張窗帘>、<豬的物語>、<我為卿狂>或<溺死一隻老鼠之後>在在都呈現矛盾、糾結的個人心事,顯見雖是外在細事卻足夠讓人心情千迴百轉。這類文章的發表,常常引來許多意外的迴響,或可見出人們對曲折的個人心事的窺探興趣,遠勝過對家國大事的關心。其餘如:<巴黎的那場婚禮>、<窗外一逕春光爛漫>、<頓時有了春色>或<好山好水好人情>的回味與咀嚼,就顯單純而靜美,彷彿讓記憶像軌道,一路蜿蜒,不只<從冬天開「駛」>,且直奔童年歲月,讓人光想著,就覺情味無限。
第三輯則是短文的組合,大多是2006年在《中國時報》撰寫的專欄文章。因為篇幅有限,多半單線進行,簡單樸素,是社會觀察的寫實文章。雖然只是短製,希望承載的卻是更大的企圖:婚姻、女性、職場、師生、幸福……等議題,點到為止,卻盼望餘音嫋嫋,讓讀者縈懷,讓自己寬心。
人生無論短長,一逕悲喜交織。不管多難走的路,也還是得直直走下去。然而,因為可以在字裡行間盡情驅策馳騁,再大的苦,轉念之間,都能成就美好的信念。感謝生活裡密織的羅網中所有繁瑣的際遇,無論開心或傷痛,因為有它,寫作的天地因而寬闊無邊;感謝一路相挺的讀者,無論近在身邊或遠在天涯,因為有你們,寫作時的備極辛勞,都不再讓人覺得寂寞、孤單。感謝遠走他方的母親,無論她離開多久、多遠,都不改我的思念,因為這樣的思念,支撐我持續寫作的動力,從小到大,我總是希望博得她的歡心,而經驗告訴我,把新書捧送的那天,總可以看見她最美麗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