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
學生們一向和我很親,上課時常常會冒出一些很奇怪的問題,我也不以為意,總是儘量給他們解答。 有一天,一個胖胖的男生問我: 「老師,你逃過難嗎?」 他問我的時候還是微笑著的,二十歲的面龐有著一種健康的紅暈。 而我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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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是逃過難的。我想,我知道什麼叫逃難。在黑夜裡來到嘈雜混亂的碼頭,母親給每個孩子都穿上太多的衣服,衣服裡面寫著孩子的名字,再給每個人手上都套上一個金戒指……。
我知道逃難,我想我知道什麼叫逃難。在溫暖的床上被一聲聲地喚醒,被大人們扯起來穿衣服、穿鞋、圍圍巾、睡眼惺忪的被人抱上卡車。車上早已堆滿行李,人只好擠在車後的角落裡,望著乳白色的樓房在晨霧中漸漸隱沒,車道旁成簇的紅花開得驚心。而忽然,我最愛的小狗從車後奔過來,一面吠叫,一面拚了全力在追趕著我們。小小心靈第一次面對別離,沒有開口向大人發問或懇求,好像已經知道懇求也不會有效果。淚水連串地滾落,悄悄地用圍巾擦掉了,眼看著小狗越跑越慢,越來越遠,而五、六歲的女孩對一切都無能為力。
然而,年輕的父母又能好多少呢?父親滿屋子的書沒有帶出一本,母親卻帶出來好幾幅有著美麗花邊的長窗簾,招得親友的取笑:「真是浪漫派,貴重的首飾和供奉的舍利子都丟在客廳裡了,可還記得把那幾塊沒用的窗簾帶著跑。」
誰說那只是一些沒用的物件?那本是經過長期的戰亂之後,重新再經營起一個新家時,年輕的主婦親自出去選購,親自一針一線把它們做出來,再親手把它們掛上去的,誰說那只是一些沒用的物件呢?那本是身為女人最美麗溫柔的一個希望啊。
在流浪的日子結束以後,母親把窗簾拿出來,洗好,又掛在離家萬里的窗戶上,在月夜裡,微風吹過時,母親就常常一個人坐在窗前,看那被微風輕輕拂起的花邊。
這是我所知道的逃難,而當然,還有多少更悲傷更痛苦的不同的命運,我們一家相比之下,反倒是極為幸運的一家了。年輕的父母是怎樣牽著老的、帶著小的跌跌撞撞地逃到香港,一家九口幸而沒有在戰亂中離散。在這小島上,我們沒有什麼朋友,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等待著戰爭的結束,等待著重返家鄉。
父親找到一個剛蓋好的公寓,門前的鳳凰木還新栽下去不久,新舖的紅鋼磚地面還灰撲撲的都是些細碎的砂石,母親把它們慢慢地掃出去。父親買了家具回來,是很多可以摺疊的金屬椅子,還有一個可以摺疊的同樣質料的方桌子,擺在客廳裡,父親還很得意地說:
「將來回去的時候還可以帶著走。」
全家人都接受了這種家具。儘管有時候吃著吃著飯,會有一個人忽然間被椅子夾得動彈不得。或者晚上做功課的時候,桌子會忽然陷下去,大家的書和本子都混在一起,有人乘勢也嘻嘻哈哈地躺到地上,製造一場混亂。不過,大家仍然心甘情願地用這些奇妙的桌椅,因為將來可以帶回去。
一直到有一天,木匠送來一套大而笨重的紅木家具,可以摺疊的桌椅都不見了。沒有人敢問一句話,因為父親經常鎖緊眉頭,而母親也越來越容易動怒了。
香港公寓的屋門上方都有一個小小的鐵窗,窗上有塊活動的木板,我記得我家的是塊菱形的,窗戶開得很高,所以,假如父母不在家而有人來敲門時,我們就需要搬個椅子爬上去,把那塊木板推開,看看來的客人是誰。
我們的客人很少,但是卻常常有人來敲門,父母在家時,會不斷地應門,而在有事要出去的時候,總會拿出一疊一毛或者五分的硬幣放在桌上,囑咐我們,有人來要錢時就拿給他們。
我們這些小孩從來都不會搞錯,什麼人是來拜訪我們的而什麼人是來要錢的。因為來要錢的人雖然長得都不一樣,卻都有著相同的表情,一種很嚴肅,很無奈的表情。他們雖然是在乞討,卻不像一個乞丐的樣子。他們不哭、不笑、不出聲;只在敲完了門以後,就安靜地站在那裡,等我們打開小窗,伸出一隻小手,他就會從我們的手中接過那一毛錢或者是兩個斗零(五分),然後轉身慢慢走下樓去,從不道一聲謝。
在一天之內,總會有七、八個,有時甚至十一、二個人來到我們的門前,敲門,拿了錢,然後走下樓去。我們雖然對那些面貌不太清楚,但是卻知道絕不會有人在一天之內來兩次,而且,也知道,在一個禮拜之內,同一個人也不會天天來,有時候也會加上一些新的面孔,而那些面孔,常常都是很年輕的。
我們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可是,我猜他們拿了錢以後是去下面街上的店子裡買麵包皮吃的。我看過那種麵包皮,是為了做三明治而切下的整齊的邊,或者是隔了幾天沒賣出去的陳麵包,有好心的老闆,仍然把它們像糖果一樣地放在玻璃罐子裡,也有些麵包店就把它們亂七八糟地堆在店門口的簍子裡,給他一毛錢,可以買上一大包。
有時候,在公寓左邊那個高台上的修女辦的醫院也會發放這種麵包皮。那些人常常在去過醫院以後,再繞到我們家來。我們在三樓,可以看到他們一面嚼著一面低頭向我們這邊走過來。他們從不會兩個人一起來,總是隔一陣子出現一個孤單的人,隔一陣子,傳來幾響敲門的聲音,我和妹妹就會爭著擠上椅子,然後又很不好意思地打開那扇小門,對著一個年輕卻憔悴的面孔,伸出我們的小手。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門外的面孔按時出現。夏季過了,我進了家後面山上的那個小學,新學校有一條又寬又長的階梯,下課時常常從階梯上跳著走回家,外婆總會在家門前的鳳凰樹下,帶著妹妹和弟弟,微笑地迎接我。
學校的日子過得很快樂,一個學期過了,又是一個學期,然後妹妹也開始上學,我們在家的時間不多,放了學就喜歡在鳳凰木底下消磨,樹長得滿高的了,弟弟跟在我們身後跑來跑去,胖胖的小腿老會絆跤。
「姥姥,怎麼現在都沒人來跟我們要錢了?」
有一天妹妹忽然想起來問外婆。可不是嗎?我也想起來了,這一向都沒看到那些人,他們為什麼不來了? 外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後就牽著弟弟走開了,好像不想理我們兩個,也不想理會我們的問題。
後來,還是姐姐說出來的:家裡情況日漸拮据,一家九口的擔子越來越沉重,父母再餘不出錢來放在桌子上。而當有一天那些人再來敲門時,父親親自打開了屋門,然後一次次地向他們解釋,我們已經沒有能力再繼續幫助下去了。奇怪的是,那些一直不曾說過謝謝的人,在那時反而都向父親深深地一鞠躬後才轉身離去。
向幾個人說過以後,其他的人好像也陸續都知道了,兩三天以後,就再也沒有人來我們家,敲我們的門,然後,安靜地等待著我們的小手出現了。
姐姐還說:
「爸爸不讓我們告訴你們這三個小的,說你們還小,不要太早知道人間的辛苦。可是,我覺得你們也該多體諒一下爸爸媽媽,別再整天叫著買這個買那個的了……。」
姐姐在太陽底下瞇著眼睛說這些話的樣子,我到今天還記得很清楚。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從那天起開始長大?
我始終沒有回答我學生的那個問題。
不是我不能,也不是我不願,而是,我想要像我的父母所希望的那樣,要等到孩子們再長大一點的時候才告訴他們,要他們知道了以後,永遠都不忘記。
蓮座上的佛
風聲是很早就放出去了,因為,我很愛看朋友們那種羨慕得不得了的樣子:
「真的要去尼泊爾啊?」
朋友的眼睛好像在剎那間都亮了起來,於是,我就可以又得意又謙遜地回答他們:「是啊!不過還不知道手續辦得怎麼樣?假如辦成的話,我們還要去印度,去喀什米爾哩!」
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當年去歐洲讀書的時候,好像還都沒這麼興奮。向別人說起那些遙遠的地方的名字時,真有種陶陶然、薰薰然的感覺。
我一直想去那種地方,遙遠、神祕和全然的陌生。不管是金碧輝煌的古老,或者是荒蕪髒亂的現代,一切都只是在一種道聽塗說的傳言裡存在,和我沒有絲毫痛癢相關,我可以用欣賞童話的那種心情去欣賞那塊土地,不必豔羨,不必比較,也不必心傷。
而飛機飛到加德滿都盆地上空時,也真給了我一種只有童話裡才能有的那種國度的感覺。從特別白、特別厚的雲層掩映下,一點點地向我們逐漸展露出來的豐饒的綠色高原,有那樣乾淨美麗的顏色,房屋、樹木、山巒都長得恰像我夢裡曾經臆測過的模樣。又好像一張年代稍有點久遠,可是筆觸仍然如新的透明水彩畫。
在那個時候,我並沒想到,有一件事情正在等待著我。在事情發生之前,我是一點也沒能料到的。
到了加德滿都,住進了「香格里拉」旅館,稍事休息,喝了旅館特別為我們準備的迎賓酒後,我們就開始參觀活動了。第一站就是城郊東方的山上那座「四眼神廟」,那是世界上最大也是最古老的一座佛塔。同行的尼泊爾導遊很熱心地為我們講解:塔是實心的,底下的圓座代表宇宙,而上面四方座上畫的四面佛眼代表佛在觀看注視著眾生,然後,然後……。他的英文帶有很重的土腔,聽起來很費力,於是,我們就一個兩個地慢慢溜開了。要溜要趕快,否則,只剩下你一個人時,就很不好意思而必須硬著頭皮聽下去了。
我溜到佛塔旁邊一個賣手工藝品的小店裡,剎時間目迷五色,把外面的佛塔、寺廟全都忘了。小小的店裡,擺滿了精緻美麗的東西:鑲著銀絲套子的彎刀,綴滿了彩色石頭的胸飾,還有細筆畫在畫布上的佛畫,還有拿起來叮噹作響的喇嘛教的法器,我簡直迫不及待地想問:
「怎麼賣?多少錢?」
不過,同行的愛亞比我早,已經拿起一個銀鐲子來問價錢了。她要店主翻譯那鐲子上刻著的文字是什麼意思。看他們兩個說得正熱鬧,我只好在旁邊先挑一些東西出來,等他們說完話。
可是,他們兩個大概碰到難題了,僵在那裡半天,愛亞過來叫我,要我給她翻譯一下,因為有一句話她怎麼也聽不懂。
面孔黝黑的尼泊爾店主指著手上拿著的那個銀鐲子說:
「這是一句經文,我唸給你聽,它的意思是說:蓮座上的佛。」
他唸出了那句經文:
「唵嘛呢叭彌吽。」
然後,我整個人就呆住了。 愛亞在旁邊等著我的翻譯,店主也在旁邊等著我翻譯,店裡還有幾個同行的朋友也在看著我,可是,我就是說不出話來。
我無法說話,因為我心裡在剎時之間忽然覺得很空,又忽然覺得很滿。
那樣熟悉的一個句子,卻在那樣陌生的地方,從那樣陌生的一個人的嘴裡說出,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多少年了!
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外婆還在的時候,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就常常聽到外婆唸這句經文。常常是傍晚,有時候是早上,外婆跪在乾乾淨淨的床上,一遍又一遍地俯拜、叩首。長長的蒙古話的經文我聽不懂,可是,這一句反覆地出現,卻被我記住了。
而當時的我,甚至,過了這麼多年的我,並不知道我已經把它記住了。在這一剎那之前,我是一點也不知道,我已經把這句經文記住了。
外婆只有我母親一個女兒,我們這幾個孩子是她心中僅有的珍寶。不管我們平常怎麼淘氣、怎麼不聽話、怎麼傷她的心,在她每天晨昏必有的日課裡,在她每次向佛祖祈求的時候,一定仍是一遍遍地在為我們禱告,為我們祈福的吧。
隔了這麼多年,我仍然能清晰地記起外婆在床上跪拜,我在門外注視著她時的那些個安靜而遙遠的清晨或傍晚。我還能記得從院子裡飄進來的桂花的香氣,巷子裡走過的三輪車的鈴聲,還有那個年輕的我,有點慚愧又有點感激的我,裝著毫不在意似地倚在門邊,心裡卻深深地知道,知道外婆永遠會原諒我、永遠會愛我的。
一定是這樣的吧。所以,隔了這麼多年,要我走了這麼多路,就只是為了在這裡,在這個時候,再向我證實一次她對我的愛吧。一定是這樣的吧!
我竭力想把這些思緒暫時放下,竭力想恢復正常,好來應付眼前的局面。可是,我的聲音還是出不來,然後,眼淚就成串地掉了下來。
人生遇合的奇妙遠超過我所能想像的。在那一剎那,胸臆之間充塞著的,似乎不單只是一種孺慕之情而已,似乎還有一些委屈,一些悲涼的滄桑也隨著熱淚奪眶而出。
事情就是這樣了。在一、兩分鐘後,我終於能夠哽咽地把這句經文譯了出來,也終於能用幾句簡單的話把我的失態向愛亞解釋了一下。愛亞真正是能體貼我心的好友,她一直安靜、忍耐地等在旁邊,當時並沒有急著要來安慰我,事後也沒有再提過一句,卻能讓我感受到她的了解與關懷。
從那一刻以後,加德滿都盆地的美麗風光對我就變得不再只是神祕遙遠的香格里拉而已了。從那一刻以後,有些莊嚴而又親切的東西將我繫絆住了,我與那一塊仙境似的土地之間竟然有了關連。
蓮座上的佛啊!這一切,想必是早已知道,並且早已安排好的吧?
生日卡片
剛進入台北師範藝術科的那一年,我好想家,好想媽媽。
雖然,母親平日並不太和我說話,也不會對我有些什麼特別親密的動作,雖然,我一直認為她並不怎麼喜歡我,平日也常會故意惹她生氣;可是,一個十四歲的初次離家的孩子,晚上躲在宿舍被窩裡流淚的時候,呼喚的仍然是自己的母親。
所以,那年秋天,母親過生日的時候,我特別花了很多心思做了一張卡片送給她。在卡片上,我寫了很多,也畫了很多,我說母親是傘,是豆莢,我們是傘下的孩子,是莢裡的豆子,我說我怎麼想她,怎麼愛她,怎麼需要她。
卡片送出去了以後,自己也忘了,每次回家仍然會覺得母親偏心,仍然會和她頂嘴,惹她生氣。
好多年過去了,等到自己有了孩子以後,才算真正明白了母親的心,才開始由衷地對母親恭敬起來。
十幾年來,父親一直在國外教書,只有放暑假時偶爾回來一兩次,母親就在家裡等著妹妹和弟弟讀完大學。那一年,終於,連弟弟也當完兵又出國讀書去了,母親才決定到德國去探望父親並且停留下來。出國以前,她交給我一個黑色的小手提箱,告訴我,裡面裝的是整個家族的重要文件,要我妥善保存。
黑色的手提箱就一直放在我的閣樓上,從來都沒想去碰過,一直到有一天,為了找一份舊的戶籍資料,我才把它打開。
我的天!真的是整個家族的資料都在裡面了。有外祖父早年那些會議的相片和札記,有祖父母的手跡,他們當年用過的哈達,父親的演講紀錄,父母初婚時的合照,朋友們送的字畫,所有的紙張都已經泛黃了,卻還保有著一層莊嚴和溫潤的光澤。
然後,我就看到我那張大卡片了。用紅色的原子筆寫的笨拙的字體,還有那些拼拼湊湊的幼稚的畫面,一張用普通的圖畫紙摺成四摺的粗糙不堪的卡片,卻被我母親仔細地收藏起來了,收在她最珍惜的位子裡,和所有莊嚴的文件擺在一起,收了那麼多年!
卡片上寫著的是我早已忘記了的甜言蜜語,可是,就算是這樣的甜言蜜語也不是常有的。忽然發現,這麼多年來,我好像也只畫過這樣一張卡片。長大了以後,常常只會去選一張現成的印刷好了的甚至帶點香味的卡片,在異國的街角,匆匆忙忙地簽一個名字,匆匆忙忙地寄出,有時候,在母親收到的時候,她的生日都已經過了好幾天了。
所以,這也許是母親要好好地收起這張粗糙的生日卡片的最大理由了吧,因為,這麼多年來,我也只給了她這一張而已。這麼多年來,我只會不斷地向她要求更多的愛,更多的關懷,不斷地向她要求更多的證據,希望從這些證據裡,能夠證明她是愛我的。
而我呢?我不過只是在十四歲那一年,給了她一張甜蜜的卡片而已。
她卻因此而相信了我,並且把它細心地收藏起來,因為,也許這是她從我這裡能得到的唯一的證據了。
在那一剎那裡,我才發現,原來,原來世間所有的母親都是這樣容易受騙和容易滿足的啊!
在那一剎那裡,我不禁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