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年童話選

姜子安
一個喜歡規律生活的地球公民，目前住在陽光燦爛的台灣高雄，常年享受著柴山微風、愛河水波與港都陽光溫暖的召喚。著有《北極熊王子流浪記》、《八月七日情人節》、《我愛綠蠵龜》、《金鑰匙》……等書。

尋找快樂王子
我的童話觀：
「有哲理」先生時常感到孤獨，「妙故事」小姐也老是寂寞，「好文字」媒婆便為兩人說親，想不到他倆一下子就看對眼了，婚事進行順利，相親相愛生下一個可愛的娃娃，送給世界當禮物，這個娃娃就取名叫「童話」。


我是小樂，可是我最近並不快樂。
小禮一天天長大，變成了大禮，我們發生衝突時，他贏過我的次數愈來愈多，讓我愈來愈洩氣，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會變成小到比細菌、病毒更小的小樂了。

一
「鈴—鈴—」鬧鐘響了。
「阿等，阿等，快起床！」媽媽跑進房間，像抓小雞一樣，把阿等從被窩裡抓起來，又像一陣風似的飄出去。

阿等一睜開眼睛，我就迫不及待教他許多製造快樂的方法，譬如說，偷偷走到廚房，躲在媽媽背後大叫，讓她正在煎著的蛋嚇出平底鍋；或是吃早餐的時候，用手肘把爸爸的茶杯打翻，幫助杯子裡的牛奶逃亡；要不然，用力踢餐桌下那隻肥貓，讓牠痛得喵喵叫，從此不敢再找老鼠一家人的麻煩……這些可都是我絞盡腦汁才想到的快樂妙點子。

我希望阿等每天都很快樂，成為一個真正的快樂王子。這也是我降臨人間的偉大使命。
可是，我的快樂點子還沒說完，阿等就不想再聽。
他穿好上學的衣服，走到廚房吃早餐去了。這都得怪小禮這個不懂禮貌的傢伙。他插嘴告訴阿等：「別胡思亂想了，小心闖禍被罵。」

聽到「闖禍被罵」三個字，阿等立刻拒絕聽我說下去了。真是氣死人！看來，這即將展開的一天，恐怕又不怎麼有趣好玩了。
匆匆吃過早餐，阿等準備去上學。出門前，媽媽從餐廳追到門口，大聲問：「阿等，吃藥了沒？」

「吃過了啦！」
媽媽好像沒有察覺阿等的不耐煩，繼續叮嚀：「放學後記得立刻回家，晚上我們得去看張醫師，時間很趕。」

阿等嘴裡忍不住嘟囔著：「又要去看醫生，沒病也會看出病來。」
「又要看醫生？唉！」我嘆的氣比阿等還大哩。

二
說起張醫師，實在很令人害怕。
還記得，阿等剛學會走路和說話時，小禮還很小很小，講話的聲音既小又弱，而我的膽量大、聲音大，阿等全都聽我的。
即使是小禮在一旁拚命講我的壞話，阿等還是對我百依百順。我教阿等做了許多好玩的事，讓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覺得阿等好活潑、好可愛。

「看我們家阿等靈活的模樣就知道，將來必定是『高人一等』的傑出人物。」奶奶常得意地把這句話掛在嘴上。
那是阿等和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我一直以為，我們會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然而，好景不常。五年前，阿等上了小學以後，事情就改觀了。
同學們一起排排坐在教室裡唸書，是多麼無聊的一件事。
偶爾，我會叫阿等拍拍前面同學的肩膀；有時，我會叫他扯扯隔壁女孩的辮子；或者，我提醒他該起來走動走動，免得屁股坐久了會長瘡……阿等和我配合得很好，我們真是天生一對。
可是，艾老師卻不喜歡我們這樣做。她總是氣得要命，想盡辦法處罰阿等，讓阿等不要聽我的話，要改聽小禮的話。

「陳一等！你給我到後面罰站五分鐘，反省反省。」每當我們合作完成一件有趣的事情之後，艾老師不久就會失控對我們吼叫。
剛開始阿等會邊站邊哭，可是，我總勸他要堅強一點，罰站之後又是一條好漢，可以繼續做更多有趣的事情。日子久了，阿等被罰站習慣，也就不哭了，我們還是經常一起創造許多短暫的快樂時光 。
有一天，艾老師突然宣布，以後每個星期二中午都不能回家，必須在學校吃營養午餐、睡午覺。午覺起來，還得上三堂課才能回家。

天呀！這可真是本世紀十大酷刑的榜首了。
那天，吃完午餐，我就邀阿等到操場去玩。操場是個大寶庫，裡頭的寶藏很多，蝴蝶、蜻蜓、瓢蟲……應有盡有。我們在操場挖蚯蚓、捉蟋蟀，玩得不亦樂乎的時候，突然，沉默的小禮大聲叫：「阿等，艾老師來了，快回教室認錯去。」
阿等一抬頭，果然看到艾老師拿著棍子，一臉怒氣的往操場走來。於是，我立刻大聲叫：「快跑！被抓回教室一定會挨打。」


阿等聽了我的話，拔腿就跑，艾老師也跟著跑起來。阿等是個白白胖胖的小孩，原本就跑不快，但是，艾老師那天穿著窄裙，也無法邁開腳步，他們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的繞著操場賽跑。
「陳一等，你給我進教室睡午覺。」艾老師邊追邊吼。
「我不要！」我幫阿等大聲吼回去。
「再不進教室我就要打你屁股。」
「哈哈！你抓不到我的。」我又幫阿等回答。
艾老師吼一句，我就回一句。我們的吼聲太大了，結果，教室裡的小朋友全都跑到操場邊來看熱鬧。
「老師加油！老師加油！」大家變成了運動會裡的啦啦隊，在旁邊興奮地又叫又跳。
「哼！絕對不能讓他們得到勝利！」我對著阿等使勁的大叫，阿等的屁股好像裝上了強力彈簧，身體像箭一樣往前飛駛。

阿等在前面跑啊跑，艾老師在後面追呀追。最後，艾老師終於跑不動了，站在跑道上撫著胸口喘氣。阿等得到了勝利，停下來回頭對著艾老師扮鬼臉，把艾老師氣得頭頂冒煙。
啦啦隊全都像洩了氣的皮球，安靜無聲。
「嘿嘿！好玩。好玩。」我讚美著阿等傑出的表現，一轉身，卻發現又胖又壯的學務主任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我們身後。

那天下午，阿等的媽媽被請到學校來聊天。
當天晚上，爸爸媽媽帶著阿等到醫院掛號。
我和張醫師見了第一次面。
張醫師長得黑黑壯壯的，如果不是戴著一副像魚缸的玻璃那麼厚的眼鏡，倒比較像是世界杯足球賽的明星球員。

張醫師耐心地聽爸爸媽媽說著阿等從小到大的豐功偉業，然後，又安排阿等做了幾項作業，像唸一段故事、畫幾張圖、單腳蹲跳……等幼稚無聊的遊戲。
最後，張醫師開了一些藥，安慰爸爸媽媽說：「這孩子注意力不能集中，每天上學前記得吃藥。」
張醫師送我們走出診療室時，拍拍阿等的肩膀，別有用心的說：「陳一等，做事不要太衝動，凡事要等一等。」那時，我嚇了一跳，張醫師的眼睛像發現了躲在阿等體內的我。

「肖仔！」我立刻代替阿等用力把張醫師的手甩開，並大聲罵他一句。
「阿等，不可以對醫生沒禮貌。」爸爸大喝。
「沒關係，這種坐不住的孩子偶爾情緒會失控，經過治療以後慢慢就會好了。」張醫師笑著揮揮手，「下個星期記得來回診，看吃藥的效果好不好。」
這就是我和張醫師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三
從此以後，我和阿等的快樂日子就漸漸減少了。每天上學前，媽媽一定看著阿等把藥吃下去，才肯讓阿等出門。
那顆藥丸看起來小小一粒，威力卻無法想像。吃過藥以後，小禮突然變得好大好大，不但身子長大，就連聲音也變大了。只要小禮，喔！不！應該說是大禮，因為他突然長大了嘛！只要大禮一開口反駁我的意見，阿等就不再聽我的指令了。

大禮總是叫阿等做一些和別的小朋友一樣的事情，像是安靜上課、乖乖寫功課……真是無趣極了。有時候，阿等太晚起床，匆匆出門忘了吃藥，大禮那天就變回小禮，阿等又可以聽到我的聲音了。我會把握住這種難得的機會，教阿等去做一些好玩的事情。

可是，只要我們做了好玩的事，那天的聯絡簿裡一定會被艾老師寫滿了紅紅一大片的字。媽媽看了，總是嘆著氣提醒阿等：「明天不能再忘記吃藥了。」
阿等放假的日子，也是我最快樂的時候。因為不必上學，阿等就可以不必吃藥。不吃藥，阿等又變成了我的快樂王子了。我們想玩什麼就玩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大禮，滾到角落去當啞巴小禮吧！
因為藥物的關係，我和小禮的戰爭就這樣反反覆覆繼續著。可是，幾年過去，我一天比一天沮喪，小禮的聲量愈來愈大，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容易打敗的對手了。即使是阿等忘了吃張醫師開給他的「神奇丸」，小禮還是會有贏過我的時候。

我知道阿等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歡聽我的話，和我一起去做一些有趣的事情。他之所以會愈來愈聽小禮的話，一定是身不由己，因為長期吃「神奇丸」，中毒太深了嘛！
阿等是一個可愛的孩子，我希望能陪著他一起追求快樂幸福，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背叛他、離開他，除非他不再需要我。
我要幫阿等成為全天下最快樂的「快樂王子」，這是我降臨人間的使命。

四
「阿等的情況很穩定，持續進步中，可以不必吃藥了。」張醫師微笑的說。
「這怎麼行？萬一藥停下來，我們阿等老毛病又犯了怎麼辦？」媽媽焦急的說。
「你可以放心，我跟你保證，阿等不吃藥也可以在學校裡正常學習。」
「可能嗎？」媽媽皺著眉頭。
「不暪你說，我上次開的藥只是綜合維他命丸。」
「啊？」媽媽驚喜的張大了嘴巴。
啊？最近阿等吃的並不是讓小禮長大的「神奇丸」？這可真是個令人吃驚的消息。
「難怪喲！上個月底，我們一家去祭祖，阿等拿香拜了拜祖先，順便轉身對旁邊的阿公也拜了兩下。原來是沒吃藥。」

張醫師的嘴角差點笑彎成一片紅色的西瓜，但是，他想起自己是個醫師，不可以太隨便，馬上很正經的問：「結果呢？」
「他阿公很生氣，順手就搶走了他手中的線香。」
「後來還有沒有再做什麼讓人生氣的事？」張醫師忍不住好奇的問。
媽媽想了好久好久，才回答：「沒有。」
「那應該沒問題了。」張醫師鼓勵媽媽，「要對自己的孩子有信心，只要給他時間，他會一天天進步的。」

五
阿等要上床睡覺的時候，媽媽進房來，把阿等擁入懷裡。
「阿等，媽媽好高興你已經不必再吃藥了。」
「我自己也很高興。」阿等說，「媽媽，你知道嗎？我經常可以聽到我的心裡有兩個小孩在吵架，一個小孩很衝動，叫我做的事常讓別人生氣；另一個小孩卻常提醒我，叫我不要影響別人。」
「真的？」媽媽的眼睛睜得像個核桃。
「嗯！我現在都告訴自己要聽好小孩的話，不要再理那個衝動小子了。」
「為什麼？」
「我每次聽衝動小子的話都會被處罰，上次祭祖時被阿公罵了一頓，我到現在都很難過。」
什麼？阿等說我是個衝動小子？還說照我的話去做，會讓他難過？這真是令我感到震驚的一件事。
原來，阿等並不喜歡我。
嗚—我忍不住哭出來了。
「你知道，阿公其實是很疼愛你的。」媽媽說。
「我明白。」阿等眨著明亮的眼睛，笑著說，「我知道是自己太頑皮了。」
「知道就好。」媽媽捏捏阿等的鼻尖。
「媽媽，」阿等遲疑了一會兒，接著說，「我還是很感謝那個躲在我身體裡的衝動小子，讓我小時候一直過得很快樂。」

真的？阿等感謝我讓他曾經很快樂？我開心的笑了。
「不過，我現在更快樂，因為我長大了，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不需要再聽衝動小子的話了。」
啊？阿等已經長大，不需要我了。這真是令人傷心的一件事。我的淚水又忍不住流出來。我一直哭一直哭，不知道哭了多久，就連媽媽什麼時候離開，阿等什麼時候睡著，我都不知道。

「小樂，別傷心了。」一個沉穩的聲音由我背後傳來，我回頭看，原來是小禮。
「小禮？喔！不，是大禮，你什麼時候長得這麼大？」我看看自己，怎麼又縮小了一些，和他比起來，簡直就成了巨人和小侏儒。
「小樂，阿等已經長大，他學會自己做決定了。」大禮說。
「我知道。」我點點頭，擦乾眼淚，站起來收拾行李。
「你要離開？」大禮吃驚的問。
「嗯！阿等已經長大，不需要我了。」
「你要搬到哪兒去？」
「還沒決定。」我苦笑著，吻了阿等的臉頰一下，「總有別的孩子需要我吧！」
睡夢中的阿等，依然像當年那樣天真，那樣可愛。我轉頭對大禮說：「阿等交給你照顧了，我想，你現在比較適合陪他。祝你們幸福。」
大禮點點頭，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也要保重。」
我深吸一口氣，往上一躍，就飛出了窗戶。
再見了！阿等！
再見了！快樂王子！

六
墨藍的天空像一頂鑲滿鑽戒的絨帽，美麗又動人。
還記得很多年前，也是在這麼一個美麗動人的夜晚，我遇到了阿等。那時，他哭聲嘹亮，渾身通紅，我一看就知道他會在我的幫助之下才為一個真正的快樂王子。
唉！快樂的時光總是那麼短暫，一轉眼阿等已經長大，不需要我了。
「咻—」
啊？一顆閃閃發亮的星星劃過天際，掉落在城市東邊那棟白色大樓裡。

「嗚哇—嗚哇—」醫院傳出強壯的哭聲。
一個健康有活力的孩子誕生了！
我的精神又亢奮起來。
那個健康有活力的嬰兒，一定是我所要尋找的快樂王子，我得趕快出發去找他了。
這個城市真是可愛，永遠都有快樂王子的存在。
本文獲第十二屆大墩文學獎兒童文學類第一名

編委的話：
蔡秉軒：童年，在所有歷經人生旅途的人心中，想必是個美麗且難以磨滅的回憶。作者以真摯的筆調，寫出一個跨越童年時光的真實心聲，讓人回味再三。
陳立慈：作者發揮想像力，讓小孩變成了「快樂王子」，調皮的「小樂」，聽話的「小禮」，在孩子的心中展開戰爭，逐漸的小禮長成「大禮」，孩子也長大了。
傅林統：「小樂」是誰？還有「小禮」、「大禮」呢？他們彼此之間是什麼關係呢？作者把「我」分化，使之相互糾葛，是描寫「心理」和「人格」成長的高招，得細心體會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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