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宴
何萬福已覺得客廳裡面的人太多了,煙霧迷濛,語聲喧譁,但主人又站了起來,面對著走進來的客人,向他介紹道:「這是周議員,這是胡總經理!」
他祇好迅速地立起,彎腰鞠躬,連聲說:「久仰,久仰!」
胡總經理身材很高,體態很胖,直著腰握了他的手一下,眼看著主人說:「不錯,不錯。年輕有為!」
周議員上下打量著他,接著話題:「年輕英俊,郎才女貌……」
突地爆發了一陣哄笑。笑聲把周議員的詼諧語蓋住了。但何萬福的面頰燙得更厲害了。他早已曉得參加這相親宴,一定很尷尬,無數的客人,都會用搜索、新奇的目光來觀察他、研究他。他能應付得體,獲得所有客人─包括舅公、姑丈、姨媽、區長、局長……的滿意,才會和鮑穎香談婚嫁問題。不然,他和她三年間建立起來的友誼和感情,就要全部拋棄了。
現在他還是這家庭第一次見面的客人,這位議員說出如此的話,眾人都感到很好笑,他祇有承認周議員的歌頌了。
「謝謝周議員的誇獎,」他說:「請坐,請坐。」
接著又來了三位客人,一位是百貨店老闆,一位是銀樓的小開,最後來的是穎香弟弟的英文家庭教師。
每個新進來的客人,都要問他在那個學校畢業,現時在那兒工作?家中有些什麼人?他真有點後悔:沒有把自己的履歷表,用一張紅紙寫好掛在牆上,那樣就不會有這許多次重複的問話了。
他突然感到奇怪:穎香為什麼不出來?他來到這個人家,是接受她的請求,因為她說,她的父母希望見到他;她的父母對他滿意了,他們才可以繼續來往,現在他來了而她還不出來,這便足以表示她家庭對他不滿意?
胡總經理問:「你和穎香是同班?」
「不是,」他說:「我比她高兩班。」
「那麼你們怎樣認識的?」
這樣問法更不像話。他想,那不是像結婚典禮時報告戀愛經過嗎?結婚典禮中可以裝糊塗,現在就不能不回答。客廳中那些客人,像都很關心這個問題哩!
「在,在籃球賽中認識的。」他囁嚅地說:「因為我是校隊的隊員,有一次和他校比賽,我被撞倒在地上,被抬出球場。穎香是本校的啦啦隊,她替我包紮傷口,所以,所以就認識啦!」
「唔,唔!難得,難得。」總經理把菸斗抽得嗤嗤響,「人家都說: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我看你身體倒很結實,頭腦嘛─」
總經理顛簸著腦袋,咂咂嘴唇,天下那有這樣當面侮辱別人的道理?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總經理,全部資本額是五百元還是一千元?他真想辱罵他一頓;但為了穎香,他必須忍受。
「那是一般人的偏見,」他說:「我在球場上訓練四肢,在課堂上圖書館內訓練頭腦;所以頭腦雖然不太靈巧,但也不會太愚笨。」
「好!」
客廳裡響起叫好聲和鼓掌聲,總算把這場對話遮蓋過去。主人接著請客人入席,大家又鬧烘烘的讓座,很快就忘記這不愉快的場面了。
酒席分兩桌,不知是有心還是故意,議員和總經理都沒有和他同席。他左旁英文教師,右面是郵政局長,對面就是穎香的父親。
李局長是一位籃球迷,年輕時也喜歡打球,現在有精采的球賽,他還是場場觀戰。他可以背得出明星球員的身高、體重和年齡,能夠指出一流球隊的優點和缺點。他現在雖然四十五歲了,下班後星期假日,還拿著籃球和青年小夥子在一起「鬥牛」。
他們談得很投機。左旁的英文教師不時插進來說一二句英語;看樣子是想急於考一考他,讓對面的主人了解未來女婿的英文程度。
為了滿足他們的慾望,所以他就掉轉頭和英文教師攀談。他和黃老師談學生,談教學經驗,談文學。儘管黃老師念的是英國文學,但對文學卻是非常外行。對文學的流派和新的文藝思潮知道得很少,僅知道怎樣教學生背誦動詞變化,形容詞比較,關係代名詞的用法……
於是,他講了一個笑話。
他說:「我現在服務的機關首長,非常重視所有職員進修英文。」
「有一天,在動員月會上,」何萬福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們這位長官,大發脾氣,對大家說:有些人英文基礎不好,也不懂得學習,下了班沒有事祇曉得逛馬路、打牌、跳舞、聊天;有些人連英文二十八個字母都認不全……」
大家都哈哈大笑,英文老師也跟著笑了起來。黃老師可能不知道是在諷刺他,這個頗有「自得其樂」的阿Q精神,真是令人好笑!
在言談方面,他自己認為應付得不錯;但在喝酒方面,就不能得心應手了。這固然由於他的酒量太小;同時全桌的客人,把目標集中在他身上,都要和他對飲,所以在散席後,他就覺得頭有點暈旋,兩腿也感到軟弱無力。
客人陸續辭去,他也無法再留在鮑家客廳,所以他也向主人告辭。但他很希望能見到穎香。為什麼她一直躲在後面不出來?如果她能送他出門,送他上車就好了。他突然之間感到很孤單,感到很受委屈,穎香是該出來安慰他的。他們是同學,是朋友,是馬上就論婚嫁的愛人,為什麼要避著他?
他夾在許多賓客間辭退,主人送出大門。跨出門檻,內心嘆了一口氣,緊張的情緒才鬆弛下來。忽然,他聽到叫喊聲:「來啦!來啦!看哪─」
何萬福站住,打了一個冷顫。門前圍繞了很多男男女女,大人小孩。他們對著他指手畫腳,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口裡不斷的批評他:
「頭髮的樣子好難看!」
「皮鞋的跟都給磨平了,沒有錢買新的?」
「上衣太長,褲腳管太窄!」
「………」
他看到每個人的臉形歪曲,手腳、身體的晃盪,房屋和街道旋轉起伏。他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穎香為什麼不出來送他?有她扶著就好了。他們不該這樣攔住他,當面侮辱他,主人為什麼不加以阻止?難道願意他在眾人面前下不了台。
怨氣塞在喉頭,胃中的酒菜在翻騰,他覺得要嘔吐。「你們盯著我幹什麼?要認清我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麼?」他左臂揮舞,右手的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尖,圓睜著雙眼,額角的筋絡在猛烈跳躍。他不由自主地大聲罵道:「你們不認識英雄好漢?要英雄好漢教訓你們一頓才好過?」
「噢─」
大家嘻笑地得意地散了,他僵立在街心,感到非常疲乏。掉轉頭看到主人失望地楞視著他。當他們的目光相觸時,主人迅速轉身,猛烈地關起大門。
他拖著不穩重的步子,歪歪斜斜地向前走去。
─原載《世界畫刊》第一二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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犧 牲
韋菁是第三次走過這門口了,她停住腳步躊躇一會兒,終於上前敲了門。
門前矗立著兩株高大的樹,月光從樹隙中將她的身影斜貼在門上。她細細打量這屋子的外形,臆測屋內的陳設,她太急於知道這屋內人們的生活狀況了。屋內有人走動的聲音,她看出自己的身影在門上抖動著,她說不出自己是畏怯還是興奮?她將走進這陌生的家,馬上就要生活在這家庭中了。
「誰啊?」門開了,一個老婦人的頭從門縫中擠出。韋菁覺得這聲調中有厭煩的意味,像看戲到了最緊張的階段,硬被人拖走似的。
「我是……是韋菁,」她結巴地說。馬上想起她還不認識自己,接著便解釋道:「我來找吳裕成的。」
這是韋菁的藉口,吳裕成昨晚就和她說過,他今晚遲一點回家,讓他母親獨自和她談談。他母親已答應和她見面了;在以前她連韋菁的名字也不願意聽,事實逼著他母親讓步了。
「噢─」老婦人拖長嗓音,彷彿她是從韋菁胎兒時就認識,中間隔了二十年,突然經人提起回憶到韋菁童年玩耍的樣子。現在她的目光從韋菁的頭頂嚴厲地掠到她的腳上,像要在這一瞥中看清她的一生。韋菁明知在月光下,不會將自己看得很清楚,但她仍覺得像是在浴室被別人窺見似的,有一種說不出的羞澀感。
屋內的桌椅和牆壁上的一張山水畫,都出現在韋菁的眼中,她靠近桌旁手扶著椅角,這是實體的物件,而不是夢幻了。她內心感到一陣震動,那是她在這最重要的關頭所觸發的。她知道:這將是她的「家」,她將永遠生活在這圈子內了。她此刻忽然對自己懷疑起來,這是自己需要的家?她生活在這家中就會感到美滿和幸福了嗎?此刻她覺得已沒有時間容她考慮到這些問題了。
吳裕成的母親要韋菁坐下,她自己也坐在韋菁的對面,韋菁看出她有一種矯飾的鎮靜和自信,像一個初次上講堂的老師,要使學生確信她是嚴峻的權威人物一樣。
現在她又用詫異的、不懂的目光看著韋菁了。韋菁覺得她的目光好像在說:她人長得很美,為什麼會愛上吳裕成,硬要嫁給他呢?據吳裕成告訴韋菁,他的母親認為他的家財和學識都配不上她,所以她才竭力反對吳裕成和她來往的。
韋菁為了避免她火辣辣的目光,便側轉頭裝著巡視屋內的布置。但立刻便發現身後有一個二十多歲左右的小姐,正在門口猶豫著,像是在門後偷窺著她,現在被她發覺了,無法決定是進來,還是退轉回去。韋菁馬上站起,向她微笑著點頭,她覺得在陌生場合,禮貌應該周到些。
老婦人也發覺了。「進來吧,」她命令地說。「我替妳們介紹─」
這時,韋菁能夠仔細地看到她了。她是一個嬌小的女人,肌膚很細、很薄,像用嘴可以吹破皮膚,肌肉就會綻裂出來。她直覺地感到這女人很美。
「這是邱梅小姐─」
下面的話,韋菁就沒有聽清,她已完全明白了。吳裕成曾經告訴過她,邱梅是他青梅竹馬的朋友,她和他的家是緊鄰,他的母親很喜歡邱梅,已為他們訂婚了,後來經過吳裕成的竭力反對,才解除婚約的。可是她今天又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呢?邱梅是不知道她要來此地?還是明明知道,特意來看一看她的呢?
韋菁又坐下了,她看到邱梅的臉上表現得很複雜,她無法指出她是冷漠,是怨憤,還是有幾分妒忌。總之這些表情已在她的臉上揉合而為一種深沉的幽靜,有令人憐惜的味兒存在。
邱梅在屋中佇立片刻,便走到茶几旁倒茶,一杯遞給韋菁,另一杯放在老婦人的面前,韋菁是希望邱梅早點離開的,她不知道吳裕成的母親要和自己說些什麼,如果當著邱梅的面,她是不願和她談話的,而且,她總覺得邱梅在她附近,她感到氣很急,像有什麼塞在心中一樣。
「妳來這裡,妳的父親和母親都知道嗎?」老婦人清了清喉嚨開始問話了。
「知道的。」韋菁說。
「那麼,」老婦人皺了皺眉,將看自己一雙手的目光,又盯在韋菁的臉上了。「他們一定……同意─?」
老婦人沒有再說下去,但韋菁明白她是問她的父母,是不是同意她和吳裕成訂婚,結婚?他們怎麼會同意呢,誰都知道吳裕成在工廠裡當一個小職員,所拿的薪水不夠養家,都說他們結婚後不會幸福。但韋菁卻認為婚姻的美滿,是建築在夫妻的情感上,與金錢無關,她是她父母的獨生女,所以他們就任她自己作主做一切的事了。
她沒有回答,祇是抬起頭來,眼睛對著老婦人笑笑。好像是說:這問題用不著考慮,我已長大到可以作一切決定了。
老婦人並沒有追問,韋菁覺得她已懂得自己的意思,她認為吳裕成已將她的事告訴過他的母親了。
「妳相信裕成一定愛妳嗎?」沉默了片刻,他母親冷冷地問。
「當然。」韋菁答,她心中感到不愉快了,為什麼她要問這樣的話呢?難道她還不信自己的兒子嗎?
「以前,她也是這樣說法的。」老婦人向邱梅呶嘴。她的眼睛跟著移過去,祇見邱梅的臉上顯出悲哀的神色。韋菁茫然地感到是她留給邱梅的痛苦,如果不是自己插在中間,裕成不會和她解除婚約的,她真希望自己能夠幫助她。
可是,他的母親為什麼要告訴她這樣的話呢?難道是暗示裕成的愛情不專一嗎?她知道,儘管裕成和邱梅解除婚約,他的母親仍是喜歡邱梅,她的話是要她認清裕成的性格,要她放棄對他的愛情嗎?
「是的,她一定是這樣的想法了,」韋菁肯定地告訴自己。「但我為什麼要聽她的話呢?」她對一切都是任性的,她和吳裕成的戀愛,也是從別人手中奪過來的,當然,她自己也明白,她父親是廠長,而她和吳裕成都是在同一的廠裡做事,她是佔了不少便宜的。現在他的母親這樣說,指出吳裕成並不真正愛她,祇是為了某一種目的,才願意和她親近的嗎?不然,他就不會捨棄以往的愛人了。
有了這種思想後,韋菁幾乎無法再待下去。她希望老婦人對她已了解清楚,不要再問她什麼話了,讓她有時間來慎重考慮自己的決定。
這時,門被推開了,吳裕成擠進來,他進門向韋菁微笑著,似乎在說:妳們談得好嗎?他側轉頭便見到邱梅了,發笑的臉色停滯了一下,像很詫異似的,但隨即恢復笑容,向邱梅點頭。
他站著脫去上衣,邱梅向前二步,伸手去接。吳裕成楞了一下,韋菁看出他們以往都是這樣的,今天有了她在旁,他就感到不方便了。結果,還是邱梅接過去掛在衣架上。
韋菁心中感到一陣劇烈的痛楚,她覺得邱梅在他們家中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