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青蛙：鄭清文精選集

9 紙青蛙
陳明祥穿上黃色的塑膠雨衣，和黃色的塑膠雨鞋，跨出了門檻。外面正下著雨，雨雖然不大，卻一直沒有停歇。
陳明祥沿著山坡，踩著斷斷續續鋪著大石頭當石階的小路下去。小路的盡頭，是國立大學的校園，是一條寬大的柏油路。那裡是大學的後山，這一條柏油路叫環山路。

哥哥曾經說過，每逢下大雨，環山路上會出現許多青蛙。
他不喜歡青蛙。他不喜歡那種軟軟、黏黏的感覺。
上禮拜，上生物課的時候，大家正在解剖青蛙，他感到很不舒服，就昏過去了。
他們四個人一組，先用麻醉藥把青蛙迷昏，再拿刀來解剖。他只是遠遠的站著。有一個同學，拿了青蛙在他眼前晃了幾下，他就昏過去了。

大家都笑他，說他比女孩子還膽小，是個膽小鬼。
生物老師姓王，是一位剛從師大畢業的女老師。王老師安慰他說，有人怕蟑螂，有人怕老鼠，也有人怕青蛙。這是一種心理現象，不是膽小鬼。當然，王老師也有意提醒大家，不要隨便惡作劇。但是，大家還是笑他。

陳明祥很喜歡生物課，他的成績也不錯。他也很喜歡王老師。他喜歡她說話的聲音，喜歡她說話時，露出白白的有一顆虎牙的牙齒。他也喜歡她那長長的頭髮，轉身的時候，輕輕的甩動。有一次，他在寫作業，王老師走到他身邊，俯身看他的簿子，她頭髮垂下來，輕輕搔著他的臉頰和脖子，有點癢癢的。他也聞到了她身上幽微的香味。

下一堂課，在下課之前，王老師用透明的玻璃紙包了一隻摺好的青蛙給他。那是用綠色的色紙摺成的。那隻青蛙並不大，摺得很別致。老師把它放在桌上，他眼睜睜的看著，不敢去碰它。
下課的時候，老師還沒有走到門口，坐在旁邊的張正仁一伸手就把青蛙抓走了。一下子，幾乎全班的同學都趕過來搶那隻紙青蛙。

王老師又走回來。
「林敏忠，拿過來給我。」
紙青蛙已被?縐了，王老師用手把它撫平，叫陳明祥拿出一本書，把它夾好，叫他收到書包裡。
那一天，大家都要來看王老師做給他的紙青蛙。他只是不肯。為了保護紙青蛙，他連廁所都不敢去。
「紙青蛙」「紙青蛙」，同學們開始哄笑他。

他回到家裡，把書包放好，取出那一本書，翻閱夾著玻璃紙的地方。綠色的紙青蛙還在裡面，不過玻璃紙和紙青蛙都還是縐縐的。
他又看著紙青蛙。他知道那是用色紙做的，而且是包在玻璃紙裡面的。王老師為什麼要送紙青蛙給他？
他知道王老師很疼他。他伸手去碰它，但是還是有一點不自在。他又想起了王老師的頭髮，輕搔著他的臉頰和脖子的感覺。還有她身上的香味。那是自然的香味？還是香水的味道？

他拿了一支鉛筆去碰觸一下，而後把玻璃紙挑開。青蛙是用色紙摺成的。平常，他也用色紙摺船、摺飛機。為什麼摺成青蛙，他就怕？
那隻青蛙，縐縐的，看來有點歪歪斜斜的。
那是王老師自己摺的吧，一定是的。王老師的手指，又長又白。他想著王老師摺青蛙的手指。
王老師剛給他的時候，摺得很平。他伸出手，他的手指有點顫抖。王老師的手指，又長又白。王老師的手指會顫抖嗎？他再伸出一點，他的手指已碰到紙青蛙了。他停了一下，而後用手指壓了它一下。紙是乾乾的，完全沒有那種軟軟、黏黏的感覺。

他用手掌把紙再用力壓下，想把它壓平。
紙青蛙並不大，只有四公分多。他看著青蛙的眼睛。
王老師曾經講過，有一種蝴蝶，翅膀上有圓圈，像眼睛。麻雀看著，不敢接近。但是，如果把圓圈抹掉，麻雀不但敢靠近，而且會去啄食牠。

王老師為什麼沒有在紙青蛙上畫眼睛呢？他拿起黑筆，在那長方形的眼睛上，各畫上一個圓圓的黑圈。一畫上眼睛，那紙青蛙就更像真的了。他自己也嚇一跳，把手縮了回來。

那是假的，而且是用紙做成的。他把紙青蛙拿起來。他不怕紙青蛙了。
其實，以前他並不怕青蛙。以前，他就釣過青蛙，也捉過青蛙。他用一根竹枝，繫一條線，線的下端結一條蚯蚓，不必用鉤子。然後在草叢裡一抖一抖，青蛙會跳上來咬住蚯蚓，青蛙一咬住，就不肯放開。他用麵粉袋接住，把青蛙抖進麵粉袋裡。他就帶那些青蛙回去餵鴨子。

那時候，他是小學三年級吧，阿地他們已是國中生了。有一次，他跟阿地他們一起去阿火姆家的古井邊，看到一簍，大概有十隻大青蛙，是阿火姆買來要拿去放生的。阿地把大青蛙一隻一隻捉起來，用稻稈插進肛門，而後猛吹氣。他說不要，阿地不聽，把那些青蛙的肚子都吹成大氣球，白白的肚子翻上，躺在那裡無力地踢動著腳掙扎著，有的已快死掉了。阿火姆很生氣，跑到他家裡來問罪。他很害怕，說那是阿地做的。

阿地回去，被他老爸用扁擔揍了一頓。
「報馬仔，報馬仔。」阿地一直這樣罵他。
那以後，阿地他們出門，他要跟，阿地他們就會趕他。
有一次，他又跟阿地他們出去。他們走到草寮那邊，阿地叫他閉住眼睛，把雙手舉到胸前。
「做什麼？」
「送你一隻大青蛙。很大，而且很漂亮，背上還有金線呢。」
「快舉起手。」別的孩子也叫著。
「青蛙有多大？」
「很大，很大。你想多大，就有多大。你趕快想。」別的小孩張開雙手一比，又哈哈的笑了起來。
「你騙人。我不要。」
「你不要，好了，你以後不要跟屎尾。」
他只好照阿地說的，舉起手，閉著眼睛，想著大青蛙，比阿火姆買來放生的，還要大。阿地把大青蛙放在他的雙手上。大青蛙，軟軟黏黏的，卻不動。那些孩子，好像騷動了一下。

「噓！」是阿地的聲音。
「……」沒有回答。
他睜開眼睛一看，手掌上的，哪裡是大青蛙，卻是一尾青竹絲。
「哎喲！」他一驚，雙手一揚，把青竹絲往上一拋，不知拋到哪裡去了。
「哈哈哈！」
「哈哈哈！」大家都笑著。
那天晚上，他一直作夢，夢見青蛙，也夢見蛇。一下子蛇變成青蛙，一下子青蛙又變成蛇。蛇的眼睛和舌頭，都是紅色的。以後，他時常作那種夢，有時還會從夢中驚醒過來，也會流下滿身冷汗。

他並不是怕青蛙。每次，他看到青蛙，就自然會想到了蛇。那以後，他也怕起青蛙來了。
王老師給他紙青蛙的時候，什麼也沒有說。但是，他知道老師的意思。而實際上，他也已經敢觸摸紙青蛙了。至於真正的青蛙呢？

他走下石階路，走到環山的柏油路。那是路的最高點，兩邊都是下山的，在那裡，可以看到路上有不少動物。有蚯蚓、蝸牛、蛞蝓，也有青蛙。青蛙是用跳的，其他的都慢慢爬動著。
路上，沒有什麼人。
忽然，有一部汽車開過來。這裡已是校園裡了，車子很少。輪子轉過的地方，已有一些小動物被輾碎了。
他沿著柏油路走下去。路的兩側，一邊高，一邊低。靠山的那一邊反而低。另外的那一邊，有一條排水溝，水從山上面注下來，有的從柏油路這邊流下去。水流混濁而急湍。

路靠山的一邊是草叢。
他順著柏油路，往下走了一、二十公尺。他看到路上有許多小青蛙。牠們有大的，也有小的，顏色也不一樣。大部分是土褐色的，有的帶點赭色，也有的帶點綠色。

最奇怪的事是，牠們都是往同一個方向跳，慢慢的跳。牠們是從草叢那邊出來，跳往水溝的那一邊。
為什麼呢？他發現，草叢那邊好像積了不少水。這會是原因嗎？
他遠遠的看著。一隻又一隻，慢慢的橫過馬路，好像是在遷徙一般。
有一隻比較大的，也是褐色的，身長有三公分多。跳得比較快已跳到水溝邊的水泥護岸上，停了下來。下面，水溝的水流得很快，不停滾動著。水溝有六十公分寬，牠每一步只有十公分左右，牠能跳過去嗎？

但是，牠卻靜靜的停在那裡，像站在屋簷邊的貓，仔細的衡量另外一邊的寬度和深度。牠也知道危險的吧。看來，牠很聰明。他想，牠會折回去的吧？
砰！他剛想到這裡，那青蛙後腿一踢，剛好跳到水溝的中間，急湍的水流，立即把牠捲了進去，只看牠在水裡翻滾了一下，很快的，沖到下面很遠的地方去了。

「笨！」他大聲的說。
他再看，路上還有許多青蛙在跳著，依然向著水溝的方向。他走到一隻比較大的青蛙面前，差不多三十公分的地方，用力踩著腳，想把牠趕回去。青蛙停了一下，而後斜步跳開一、兩步，又轉正方向，往水溝的方向跳。這時，他更明顯的看到路的傾斜。草叢的那邊高，水溝的這邊低。這也是原因嗎？
「回去！回去！」
但是，似乎沒有一隻青蛙聽他的話。
「怎麼辦？」
他走到山坡上，折了一支竹枝，在青蛙前面拍著。青蛙不聽，他用竹枝把青蛙撥回去。青蛙身子翻了一下，四腳朝天，但是很快的又翻回來，依然把方向轉好，慢慢跳向水溝。

又有一隻跳到水溝邊了。他趕過去，但是，他人一接近，那隻青蛙，又是砰的一聲，跳進水溝裡了。
「怎麼辦？」
他知道最好的方法，就是用手去抓，把牠送回另外的一邊。但是，他怕。他不敢去碰牠。
王老師叫他不要怕。王老師送了一隻紙青蛙給他。開始，他連紙青蛙都怕，現在他不怕了。這是一種轉變。

他把竹枝丟下，在一隻青蛙前面蹲下。青蛙停下來，看他。他看到了青蛙的眼睛好像往上睜著。牠的眼睛很小。但是，那還是眼睛。他想到在夢裡看到的蛇的眼睛。
他伸出手。他的手有點抖。他的額頭冒出汗。是汗？還是雨水？他身體熱熱的，應該是汗。
如果，他不把牠抓回去，牠又要跳到水溝裡了。一旦跳進水溝，是一定沒有命的。想到這裡，他的眼睛有點熱。

快，路上有那麼多的青蛙，一直跳向水溝。
他伸手。他看著青蛙，也看著自己的手。
他又想到王老師摺紙青蛙的手。她摺一下，而後用手把它撫平。她的手很白，手指細細長長的。
他把手更伸近一點，就要碰到青蛙了。那是青蛙，不是蛇。不要怕。
他用手很快把青蛙撥一下。溼溼的，軟軟的。青蛙身子一翻，但立即又爬起來。
「我碰到牠了！」他對自己說。

但是，青蛙還是和以前一樣，把方向調整好，再跳向水溝。
「有夠笨！」他大聲說，好像對青蛙，也好像對自己說的。
他伸手抓住一隻，迅速丟向另外一邊。他做到了，他做到了。他走過去一看，也許丟得太遠，也許丟得太重，青蛙躺在那邊，肚子向上，慢慢的伸動著腳，卻無力翻身回來。他把牠翻好，牠還是靜靜趴在那裡。會不會死掉？

他再走回來，看著一隻跳到最靠近水溝的青蛙。
他知道，王老師為什麼摺紙青蛙給他。
他蹲下身，向前一步，伸手撲住青蛙。青蛙在手掌裡動著，溼溼軟軟的。他緊緊的抓住牠。青蛙在他的手掌中，踢著腿掙扎著。不能放手，他對自己說，一旦放手，就要從頭再來了。他抓牠到路的另外一邊，輕輕的放下。青蛙靜靜的趴在那裡，眼睛朝上，好像在看著他。

「我，我做到了！」他大聲對自己說，也好像在對那隻青蛙說。
他知道，他的身體很熱，一定流了不少汗了。
就在這時候，他好像看到了王老師露出虎牙對他微笑著。

9 紙青蛙陳明祥穿上黃色的塑膠雨衣，和黃色的塑膠雨鞋，跨出了門檻。外面正下著雨，雨雖然不大，卻一直沒有停歇。陳明祥沿著山坡，踩著斷斷續續鋪著大石頭當石階的小路下去。小路的盡頭，是國立大學的校園，是一條寬大的柏油路。那裡是大學的後山，這一條柏油路叫環山路。哥哥曾經說過，每逢下大雨，環山路上會出現許多青蛙。他不喜歡青蛙。他不喜歡那種軟軟、黏黏的感覺。上禮拜，上生物課的時候，大家正在解剖青蛙，他感到很不舒服，就昏過去了。他們四個人一組，先用麻醉藥把青蛙迷昏，再拿刀來解剖。他只是遠遠的站著。有一個同學，拿...

一對斑鳩／睇／下水湯／雞／檳榔城／門檻／割墓草的女孩／貓／紙青蛙／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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