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歲的公主
為了我的五十歲生日,母親早早準備了鑽戒。我錙銖必較,以虛歲不算、新曆不準及尚未年滿等理由,搏命推辭。人入中年,心情的慘淡難以形容。彷彿過了半百,日子就再也難以回頭。而可笑的是,難以回頭的事實,又何需等到五十才知!
生日那天早起,想到五十年間的循規蹈矩,忽然升起一股嫌惡的感覺。從今爾後,我不要知天命,要隨心所欲,才不管它逾不逾矩!而該如何隨心所欲?五十年來,受到「公民與道德」的制約,我跌跌撞撞、摸索著做女兒、當學生,接著任妻子、母親、老師,早早學會「識相」,看別人臉色過活。先是看父母的臉色,接著是工作單位的長官和同事,成天研究人際關係;成了家,兢兢業業揣摩和丈夫、子女和平相處之道!更過分的是,當了老師,還得學習和學生同步成長。我委曲求全,偏偏忘了做自己。於是,我決定除了殺人、放火之外,絕不再壓抑!我要為所欲為!像電影裡的公主。
以前,為了給人留下好印象,出門時,我總像刷牆壁般,在乾淨的臉上塗抹五顏六色。既然要隨心所欲,索性自回歸本然起。我素淨(毋寧說「枯黃」比較適當)著一張臉上街。正洋洋得意,偏偏在街角遇上了三十多年前我所熱烈愛慕著的老師。真是鬼使神差!幾十年來,我打扮得容光煥發、花枝招展地在和他相距不到一千公尺之遙的城市施展魅力,竟在這麼個邋遢的狀況下和伊人相逢。當他遠遠叫出我的姓名時,我簡直痛不欲生!
我倉促奔回家裡,閉門思過。經過短暫懊惱後,決定再接再厲。不顧多年來兩杯咖啡的自我約束,我一口氣倒進了五杯黑呼呼的藍山後,無端地打定主意傾洩埋藏在心裡許久的不滿!我開始勇敢地在電話中涕泗縱橫地哭訴母親一向的重男輕女給我的人格上所造成的陰影!母親無言地掛下電話。奇怪的是,我不但沒有感受到預料中的痛快,反倒有一種闖了禍的惶恐!其後的幾天,我花了不只十倍的時間和諂媚的話來彌補這一時的失控!腰之軟、嘴之甜,前所未有,真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不過,既然決定豁出去了!只好一以貫之。我打定主意,以充分滿足口腹之欲為職志。尋到一家素以豬腳聞名的餐廳,再不管別人對我日益發福身材的譏刺,決定好好啃它幾支久違的肥碩豬腳。想到那油滋滋的肥肉,我在投奔途中先就掉了一地的口水。沒料到久違肥肉的腸胃,竟在返家後不到十分鐘,水瀉「大」通!短短兩小時內,向洗手間報到不下二十回!
那日晚間,我在城東有一場演講。瀉得渾身無力的我,虛弱地又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誓願!管它啥演講!也許因為我的缺席,那些晚上猶然孜孜求知的認真朋友,因之有了適當的休息;或者因為主講人不在,彼此無聊的攀談竟擦出了某些愛的火花,未始不是功德一件!然而,儘管如此自我安慰,在最後一刻,不堪良心譴責的我,終於還是驅車飛奔前去!而因為速度的關係,我和交通警察意外有了個不太浪漫的邂逅—我被頒贈了平生第一張超速罰單。
一連出了這麼些狀況,我開始不敢掉以輕心!五十歲生日!何等莊嚴肅穆的日子!應該有一個類似「公主與王子終於過著快快樂樂的日子!」的結局才像話!於是,撒嬌兼威脅地,我強迫家裡那位無趣的王子帶我去高級飯店過一個快樂的晚上!王子無奈,只好換上西裝領帶,我則穿上華服、掛上高貴驕傲的笑容,像公主一樣,和他一起住進五星級飯店!
當我進入房間,研究了住宿費用之後,心情頓時跌入谷底!懊惱家裡有好好的床不睡,竟然失算地欣羨人家公主和王子!而那種椎心的痛楚在一位朋友告訴我該飯店再過兩天就有五折的優待活動時達到最高潮!我氣憤地指責外子沒有善盡阻止之言責!無奈的老王子訕訕然反問:
「你不是想嘗試一下當公主的滋味嗎?」
我睜著眼睛,躺在潔白的床單上,徹夜失眠(至今不能確知是昂貴的住宿收費還是白日的那五杯咖啡所導致)。決定回家再翻出幾本《公民與道德》來複習一下!也許,裡面真的有些就是五十歲也不該被丟棄的東西吧!我猜想。
尋求花樣年華
平生第一次上美容院燙髮的經驗真是悲壯!十八歲,正當愛臉的年紀。雖然考上的不是太理想的大學,但總是有了具體的歸宿,值得慶祝。學費還沒著落,且不去發愁,和過去威權體制徹底決裂,是非從清湯掛麵下手不可的。母親帶著我到菜市場邊的美容院去,只三言兩語交代,老闆娘便呵呵笑著說:
「沒問題!交給我就行!」
我當時對人情世故真是太缺乏理解了,看她信心滿滿,竟不疑有他。於是,逕自埋首帶去的言情小說裡。等我被提醒著,從書中抬起頭來,不禁淚如泉湧!鬈曲的頭髮像一隻隻匍匐的小章魚盤據腦殼,我瞬間老了約莫三十歲。老闆娘看出我的悲痛欲絕,以為我為小說裡的故事涕泗縱橫,還勸我:
「小說攏嘛編些亂七八糟的愛情故事,減看一些,活卡久長。」
她哪裡知道,為了那些小章魚,我是恨不能一頭撞死的。
從那年起,和美容院打交道的次數隨年齡的增長成正比,但是,心情則依舊。洗頭、吹頭還算勉強湊合,但凡剪髮、燙髮,沒有一次不是不歡而散!雖則如此,卻仍屢敗屢戰,每回仍舊賈其餘勇,充滿想像力地前去尋求花樣年華,每回也都不出所料地含悲忍淚回家。
燙髮是女人永世無法脫逃的魔咒,這樣的說法,大多數的女性恐怕都沒有異議。不管上回燙髮的經驗有多慘烈,每隔一段時間,女人總會重整旗鼓,再接再厲。李白說:「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愁歸愁,頭髮可不能真的留它三千丈,剪髮或燙髮是終結它成愁的唯一方法。失戀、不順心、走霉運時有可能發生,剪掉長髮或燙個新髮型經常被認為是脫胎換骨、一新耳目的最簡單扼要方式。
進美容院,也許只為下午的一個應酬去洗頭、吹頭,卻往往無法輕易地脫身。髮姐一邊幫你在泡沫橫飛的頭上搓揉,一邊會不經意似地皺起眉頭,說:
「你的髮質很差哦!又粗、又硬、又分叉!」
首先用屈辱法將你的頭髮打入十八層地獄,眉頭皺得像堆小山,讓你誤以為她看到的是滿頭的「鋼絲」!接著,會繼起警告,若不及時痛改前非,後果之不堪設想,將使你鐵定提前過更年期。當你正心驚膽跳之際,她會立刻乘勝追擊,安慰顧客毋庸過度憂心,店裡正好新進一批效果奇佳的保養霜,能立即、有效地改進眼前的窘境,必要時還會恭喜你:
「你的運氣真不錯!這批保養霜因為品質太好,大家口耳相傳,爭相搶購,就只剩這一瓶了!……」
若你稍加猶豫,她會立刻羅列一長串知名使用者姓名,以昭公信。在你尚舉棋不定時,一瓶護髮霜已然不由分說倒到頭上。這樣的招數,不只用在頭髮上,同樣可以應用在臉部皮膚的保養上。
護髮之外,燙髮據說是美容院最大宗的生計來源。我搬遷過無數地方,每到一地,總先打探最接近住家的美容院地點。通常是簡單的家庭式美容院,簡單到讓人不放心去燙髮的那種。因此,雖然經常在那兒洗頭,燙頭髮時,卻常常琵琶別抱,到看起來較豪華的店裡去。這樣不忠貞的消費行為常常使我再重回原店洗頭時,內疚得抬不起頭來。每每需要大費周章的編派謊言,以減少罪惡感。譬如:
「我朋友非要拉我一塊兒去她家附近燙,我就說不要嘛!你看!搞成這副德行!」
據統計,店裡的老闆娘通常會有兩種反應,一種是笑而不答,讓你坐立不安;一種是馬上在新燙的頭髮上找出至少十個不可原諒的缺點。一般說來,第二種直接宣洩式的反應,讓顧客較感放心,只需跟著同仇敵愾就行;第一種反應,往往讓人摸不清她的憤怒程度,危險性相形提高。有一次,老闆娘更直接了當地向我表示:
「我們美容院就靠燙髮做生意,洗頭根本不敷成本,屬於附送行為。如果只是來洗頭,我們通常不歡迎這樣的客人!」
說著,五爪齊張,洩恨式地在我的腦門上又抓又扒,我半句話也不敢吭,誰讓我先做出不仁不義的事來!
說到燙髮的價碼,真是充滿了弔詭。當你下定決心變髮並向師傅探問價錢時,她通常不會直接回答,反倒會將問題丟回給顧客:
「那就要看你的囉!有兩千、三千、四千,一萬也是有的。」
「價差這麼多!那麼,它們的分別在哪裡?」
「當然是一分錢一分貨囉!這就看你自己的選擇了!」
「你的意思是說,價錢低的,燙出來的就很難看嗎?」
「也不是這樣說啦!但是,總是有區別的嘛!是不是?譬如,價錢高一些的,當然就比較不傷髮質嘛!是不是?」
你馬上面臨艱難的抉擇,倒不是傷不傷髮質的考慮,而是師傅陰陰的笑容中暗示著:你對價錢的選擇代表著你個人的身價。雖然身無恆產,卻也不希望讓人看低,於是,最低的兩千元先行排除;而終究不是大戶人家,打腫臉充胖子也不是辦法,最高的價位就留給別人的緋聞女友吧!掙扎了半晌,務實地選定中間價位,聊表對最下流身分認定的無力抗拒。
其實,對燙髮或剪髮之事早該有所體悟的。事實上,不但美容院的豪華壯觀和顧客的滿意度並無絕對的關聯,就連消費費用也未必和消費成效成正比。總之,只要是新燙的頭髮,是絕對不可能讓人滿意的。從美容院燙髮出來的人猶能展現燦爛笑容者可謂少之又少!最尷尬的是,明明傷心欲絕,師傅卻還在鏡中綻開光燦的笑容、昧著良心問:
「你看!很漂亮吧!」
雖然,心在滴血,為顧及他的職業尊嚴,卻也不得不保持起碼的風度。然而,最教人難堪的還不止此,回到家後,家人反應的直接才真是致命的一擊,外子慣常說的是:
「為什麼每次要去演講前,你總是把自己搞成這樣子!」
女兒則以悲憫的語氣,憐惜地問:
「媽!你是受到什麼刺激嗎?為什麼用這種方式自殘!」
美容院的職責當然不止於頂上,舉凡和「美容」扯上一點關聯的,都在服務項目之列。護膚是其一,修指甲是其二。還有擴大營業範圍,兼賣衣服或皮包的,甚至兜賣有美容養顏效果的靈芝及生機食品,也是屢見不鮮。我見過一家稍具規模的美容院,還兼賣按摩椅。有一回,一位師傅無意中得知我是作家,語氣嚴厲地指責我:
「你常常出門,居然沒有修指甲、也沒有擦指甲油,這是很不禮貌的行為!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確實不知道擦指甲油和禮貌的關聯在哪裡!我一直以為禮貌是見諸言談舉止,第一次被告知禮貌和指甲原來也有唇亡齒寒的關係,真是茅塞頓開!為了報答她的諄諄教誨,我任憑她在我的指甲上塗上她所謂的「當年最流行」的灰色。我母親見到後,嘖嘖稱奇說:
「大家攏嘛驚灰指甲驚到要死!哪有人專工去變作安捏!實在是想無哦…!」
被母親這一說,我信心盡失!遮遮掩掩地到學校,一不小心被眼尖的學生看到,居然得到空前的揄揚:
「老師很跟得上時代哦!這種顏色又炫又酷。我讓我媽擦上,她死都不敢!真是遜斃了!……」
雖然我一直不敢小覷髮姐們的學問,但我必須老實招認,這是我第一次由衷的敬佩他們的博學多聞!正所謂「術業有專攻」也。
國父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才成功,我積三十餘年經驗,才了然燙髮注定失敗的原因,是現實和理想的落差。老闆娘總是拿天生麗質的模特兒照片給顧客挑選喜歡的髮型。這其中潛藏大危機,首先是顧客和模特兒美貌上的落差,其次是師傅燙髮能耐和雜誌上髮型的落差,更嚴重的是顧客想像自己燙過髮後的形貌與實際上的落差,當然!一切的一切都歸咎於顧客的缺少自知之明,失落或悔恨遂成為必然的結局。
前兩天,我又忍不住去燙髮。師傅的吹風機在頭上一吹、一撥,一個新潮如日本新宿少女的髮型於焉誕生,他說:
「你瞧!多簡單,自己洗洗吹乾就行。」
回家後,居然意外地博得全家人史無前例的讚美,我含著微笑睡去。次日起床,往鏡裡一照,如亂雲崩毀,髮型全非昨日模樣。我含淚效顰,東吹西梳,卻怎麼也喚不回昨日的新宿少女!原來,午夜鐘聲過後,新宿少女注定又要變回首如飛蓬的半百老嫗。
出入美容院,是希望的開始,也是理想的破滅。可是,俗話說:「失敗是成功之母」,我是絕不束手就擒的。對燙頭髮這件事,我屢敗屢戰,永遠抱持希望。
緝拿失眠元凶
說起失眠,真有一籮筐的話。親友當中,深受失眠之苦者,不乏其人。只要提起失眠一事,馬上會引發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革命情感。始則相互比較失眠程度的高下或吃安眠藥的歷史長短,繼則提供有效或經過實驗後無效的非藥性偏方,譬如:睡前喝牛奶、薰衣草茶或跑三千公尺……;接下來的重頭戲,就是討論安眠藥的品牌、藥效,切磋劑量,相互鼓舞、勉勵,並虛飾言詞,自欺欺人:
「醫生說,根本不會有什麼副作用!……好吧!就算有一些副作用,與其終夜失眠,眼睜睜到天亮,搞得焦慮不堪,還不如吃下一顆藥,睡個好覺!愉快面對人生。」
「我的一個遠房親戚,吃了一輩子的安眠藥,最後,還不是以九十的高齡壽終正寢!也沒得精神病!」
一位朋友,甚至在聽說我飽受失眠之苦卻沒時間去看醫生、取藥時,大方地以快捷郵件和我分享他多年累積下來的安眠藥。
在某種程度上,外子和我堪稱琴瑟和鳴,唯獨在失眠這件事上,是怎麼也無法讓他明白箇中滋味的。當你黑著眼圈,在黑暗中苦候天明之時,他一不小心翻身看到你睜大的眼睛,只會不著邊際地指點你:
「你就是胡思亂想啦!閉起眼睛,什麼事都別想就可以睡著了啦!」
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飢,話說得多簡單啊!若是失眠是這麼簡單就能解決的,台北市的許多精神科醫生怕早就都失業了!前些年,剛剛萌生失眠現象時,外子還企圖力挽狂瀾,力勸我以意志力對抗、以飲食療法改進或以規律生活對付,阻止我碰觸安眠藥。然而,經過長時間的無力掙扎過後,約莫是我的焦慮,已影響到他的作息安寧,近幾次,他竟然主動提醒我要不要吃顆藥!讓我對他的行徑產生「謀害親妻」的疑慮。
失眠之所以形成,我做過許多的研究。這樣的病症多半好發在敏感好動的人身上,像我這樣活蹦亂跳的人絕對是高危險群;而那些動作慢條斯理,連脈搏的跳動都比常人緩慢的人,比較不容易隨環境的變遷起舞。這些人不管換床、床上換人或前廳著火,都能維持某種程度的安靜。所以,只要頭一靠上枕頭,便馬上不省人事,外子便是這樣的典型。
說起來,引起我高度焦慮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外子。他迅捷且甜蜜的入睡工夫,讓我嫉妒得睡不著覺。當我還在銳意培養睡覺情緒時,他已鼾聲連連,而我一想到他竟然在太太焦躁不安、難以成眠之時,猶然能高枕無憂,便憤恨得無以復加。有幾次,我甚至情商他延後睡眠時間,等我入睡後,再行上床。誰知,我躺在床上,拚命致力於讓自己睡著,不斷警告自己:
「快睡著!再不睡著,他就要進來了!」
深怕來不及在他進房之前睡著,要辜負他的好意!越想越緊張,越緊張就越睡不著。而他在客廳苦撐半日,以為我已和周公稱兄道弟,躡手躡腳上床,不是我誇張,不到一秒鐘便以鼾聲回應我的多情。偏偏他的鼾聲變化多端,韻律感十足,一會兒如猛虎出柙,一會兒如風雨交加,此起彼落,一夜似威武雄壯的混聲合唱不斷,教人更是驚心動魄。
失眠引發的痛苦,並不真正只是單純的睡不著。其實,它最大的痛苦乃因源於不確定能否睡著的焦慮。更切進核心的說法是對藥物的疑慮所導致。無論醫生如何信誓旦旦地保證並無副作用,能不吃便不吃,約莫是失眠者的共同信念。雖然歷經失眠的折磨,樂觀的天性仍舊使我對入睡一事保持著某種程度的信心,不輕易向藥物妥協。總要在床上輾轉反側二至三小時之後,才願意承認失眠確實已經悄悄來臨。問題是,夜貓子的我,上床時間本來就晚,又沒有當機立斷的魄力,經過一番折騰,多半已接近破曉時分。吃或不吃藥,成為兩難。有一回,因為過度疲倦,我不顧一切地服下一顆藥,以致在勉強起身後的八點鐘第一節課堂上,神情恍惚、語無倫次,差點兒被學生判定為不適任教師。
每每在失眠的夜晚,我會發揮讀博士學位時的追根究柢精神,努力尋索造成失眠的罪魁禍首。
「是咖啡喝多了?」
「沒有。和沒有失眠的每一天一樣,只喝了兩杯。」
「是喝咖啡的時間太接近就寢時間?」
「並沒有。幾天前,更晚的時候喝,照樣呼呼大睡。」
「是因為明天的演講太緊張?」
「應該不是。更大的場面都經歷了,小小的文藝營授課算什麼!」
「是今天的演講太亢奮了?」
「怎麼會!今天講完後的掌聲也沒有特別熱烈!」
「是積欠的稿債太多、負擔太重?」
「不可能!專欄就算開天窗,報社也不會因此關門;主編十萬火急約的稿子沒如期寫出,好像也沒有人聯繫!我有什麼負擔!」
「是不小心講錯了話,心情懊惱?」
「哪有這等事!這時代連總統都天天說錯話,我幹麼要下詔罪己!」
「是學生遲到早退、作業打混讓你生氣?」
「更不可能!現在的學生認真者幾希,有幾位誠誠懇懇的上課,我就已經感激涕零了!不會為這種事生氣。」
「緋聞頻傳,怕先生一不小心跑掉!」
「開玩笑!先生就算要跑,攔也攔不住,操心有什麼用,我才不那麼傻!」
想著、想著,越想越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越恨!想我如此豁達、開朗,成天莫名其妙地歡喜,竟然得和失眠打交道,真是沒什麼天理!
去年夏天,夫妻二人一起到紐約執行國科會的計畫,尋訪海外作家。每天,清早即起,在曼哈頓的街道上奔走,在蛛網雲集的地鐵間穿梭往來,回到住處,累得像隻吐著舌頭的狗兒,來不及想什麼,倒頭便睡,因此,過了一個和失眠Say Goodbye的夏天。外子嘲笑我:
「就是不夠累啦!成天坐在電腦桌前,四體不勤是不行的!活動、活動,要『活』著就要『動』啦!」
有事件佐證,這個說法顯得力道十足,我差點兒就被說服了。
一日,母親從南部北上,看到桌上的安眠藥,竟然喜形於色地說:
「啊!我忘了帶安眠藥來,正煩惱著暗暝睏未去,好裡加在你這有。上回,我去恁大姊那兒,也是吃伊的藥!伊的藥,藥性卡強,我吃一粒而已,睏到第二天還全身軀軟趴趴!恁二姊吃的那種,比較起來藥性卡溫和!恁四姊攏叫伊寄轉去台中給伊!……上回,恁小哥去屏東玩,未記帶藥去,一暝目睭晶晶到天光!恁大哥伊也是……」
真凶終於浮現!長年以來我不斷反躬自省,注定徒勞!根本是遺傳疾病嘛!去他的什麼「活動」不「活動」的!我沒有往上推溯,我的外祖母、外曾祖母是否同樣罹患失眠的症候,但是滿門有「病」一同,遺傳機率之高,已不容狡賴!若是煩惱、壓力、咖啡、飲食……等因素,都還有直搗黃龍的解決方案,譬如:減少工作量、少喝幾杯咖啡或放鬆心情……等,既然證明是遺傳毛病,就只能坐以待斃了!啊!想到這兒,萬念俱灰之餘,索性將如何與失眠對抗的所有念頭悉數放下。
來吧!如果注定失眠,我就只好下定決心和它握手言和!那夜,我意外地睡了一個安穩的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