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我們撿到一把槍

「叔叔為什麼坐牢啊？」

我仰頭問爸爸，他牽著我的手在巷口等叔叔。

今天就是叔叔要來我們家的日子，黃昏時，爸爸接到電話，叔叔已經從看守所出來了；為了這天我們店裡今天公休一整天，爸爸的興奮全寫在臉上，好幾次跑進廚房對著忙碌的媽媽重複同樣的話：「智仁快到了……菜色弄豐富點、湯一定要夠熱、飯煮好了沒？」

媽媽大概覺得：聒噪的爸爸在廚房裡反而幫不上忙，就叫我們一同去巷口等叔叔好了。

「小琴，等一下不可以這樣直接問叔叔坐牢的原因喔！不要提到看守所裡的事，也別說出『坐牢』、『監獄』這些字眼，知道嗎？」爸爸對我剛剛的問題想了很久，做出這個不算答案的結論；雖然我心裡的疑惑還是沒解開，但隱約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還好爸爸提醒我，不然我一見到叔叔，就講出失禮的話，那叔叔對我的第一印象一定很差。

「叔叔是因為年輕時交了一些壞朋友，不小心犯了錯，才被法律懲罰……」爸爸欲言又止，接著說：「詳細的原因，或許等叔叔跟妳比較熟之後，他可能會告訴妳吧！如果他沒有要說的意思，妳可不要勉強去追問喔！」

「嗯，我知道了。」

記得大概是在我剛進國小時，就從媽媽那邊聽說叔叔去坐牢的消息，詳細的原因媽媽也沒說清楚，總之「去坐牢的叔叔」在這個家裡是「不能討論的話題」。每年過年回鄉下爺爺奶奶家裡時，慈祥的奶奶在吃年夜飯圍爐時，總是忍不住地一直掉眼淚，大家都知道是為了叔叔，卻沒有人敢提起。

我們家的成員很簡單：爸爸和媽媽都是廚師，在台北一起經營小小的日本料理店「白鶴亭」，弟弟小彥和我上同一所國小，我六年級，弟弟三年級；還有最疼愛我們姐弟倆的爺爺奶奶，住在南部鄉下老家；叔叔比爸爸小五歲，以前就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在老家，我們見面的次數很少，弟弟幾乎記不得叔叔的模樣了，我對他的印象也很淡很淡，只記得小時候回南部時，幾次看到叔叔騎著摩托車正要出門，當時他穿著白色汗衫外面套著花襯衫，扣子幾顆不扣一副很瀟灑的樣子，常常一出去就好幾天不回家；爺爺說他在外面交了一些壞朋友，打架鬧事，一群人常常進出警察局，真是丟光他的臉，害爺爺都不太敢去找老鄰居泡茶了。

我很難想像當時年輕又斯文的叔叔會打架，因為他對人都滿客氣的，看到我們小孩子，也都會和藹地打招呼，雖然沒有機會多聊幾句，不過叔叔看起來真的不像壞人。

我們班上的沈傑文，他爸爸就長得很像壞人：有一次放學時來接他，把路口指揮交通的老師嚇了一跳，因為他爸爸橫眉豎目，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又穿著夏威夷衫搭短褲，很像「兄弟」要來討債的樣子，偏偏他爸爸卻又是警察！看來真的不能以貌取人。

沈傑文是班上唯一比較和我聊得來的男生，我跟沈傑文提過叔叔的事，他想了半天，叫我千萬別跟叔叔提到他爸爸是警察的事情：「搞不好是被我爸爸抓去關的……」

「你不要亂講，雖然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叔叔為什麼坐牢，但絕對不是被你爸爸抓進去的，這點我可以確定。」我有點生氣，但是沈傑文說的也有點道理，搞不好坐過牢的人，都很討厭警察？

「對了，」我繼續說下去：「那你也先不要跟你爸爸說我叔叔的事喔！」

「喔，好啊，但是……為什麼不能說啊？」

「反正誰也不能說喔，就連班上同學也一樣。」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就是不太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家裡有個叔叔坐過牢這件事。沈傑文從幼稚園開始就跟我同班，家又住得近，應該算是可以信得過的朋友吧？

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在巷子口等待的爸爸和我，已經被蚊子咬了好幾個包，爸爸臉上也漸漸出現焦急的表情。電話中明明說是六點以前會到啊？爺爺奶奶還特地從南部搭高鐵上來，正在「白鶴亭」店門口等候著呢！弟弟大概也正高興地忙進忙出，一下子幫媽媽端盤子放碗筷、一下子又跑去拉著奶奶的衣角，躲在她背後往巷口張望……對於這個沒什麼印象的叔叔，他大概還是有點怯生吧？所以沒和我們來巷口等。

爸爸的手機又響了起來，是家裡打來的，已經是第三通了，問的都是「智仁到了沒？」相同的問題；但這一通是爺爺打來的，他特別跟爸爸囑咐些什麼，爸爸說聲「我知道了……」就掛上電話，四下張望了一會……

我還搞不清楚怎麼一回事，爸爸突然拍拍我的肩膀小聲說：「妳看！叔叔人在那裡！」

這時我才注意到對街天橋下的暗處，有個人影從剛剛開始就在那裡，似乎已經徘徊很久了，瘦瘦的身材、扛著一個大包包、頭髮很短、低著頭左右踱步著……我還看不清表情時，就聽見爸爸朝著對街天橋下的方向大喊：「智仁！」

那人似乎嚇了一跳，但還是緩緩走上對街天橋的階梯。

爸爸牽著我的手走上天橋，橋下是車水馬龍的下班車潮。

我問爸爸：「叔叔找不到我們家嗎？為什麼一直站在街對面，害我們等那麼久……」爸爸輕拍我的背部，用很溫柔的口氣說：「是啊，叔叔找不到回家的路，車子又那麼多，妳等一下要牽好他，知道嗎？」

在昏黃的暮光中，天橋底下車陣的燈光像是河流的反光，我們漸漸看清楚叔叔的臉：那是一張沉穩的臉孔，仍然帶有叔叔年輕時的英俊風度，卻少了幾分傲氣，多了一點膽怯與靦腆的表情，很像是老師介紹新來的轉學生時，在他們臉上看得到的表情。

爸爸左手緊緊勾住叔叔的肩膀，右手用力握住叔叔伸過來的手臂，激動地幾乎說不出話來，叔叔也是一言不發，兩個大男生就這樣站在天橋上，眼眶彷彿都有亮亮的淚水，我有點害羞，所以不敢看得太清楚；他們不停拍打著對方的手臂跟肩膀，把我晾在一旁，等他們結結巴巴地打招呼，期間好幾個路人走過去，都忍不住回頭多看幾眼，有點尷尬呢！

過了好久，他們終於看夠對方的臉，叔叔也注意到我：「小琴已經長這麼高了……」

「今年暑假剛升國小六年級。」爸爸搶了我原本要講的話，害我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假裝肚子很餓的樣子，很自然地拉起叔叔的手，往回家的方向走：

「我們快點回家吧！肚子好餓喔……」

兩個大男生噗一聲哈哈大笑，我覺得我像是傻瓜一樣；不過，沒關係啦！雖然很久不見，但叔叔一定可以跟我還有我們家人處得來，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巷子裡，爺爺奶奶與弟弟已經伸長脖子探望好久，我們一走近「白鶴亭」店門口，叔叔突然咕咚一聲，向著爺爺奶奶跪了下來，把我們其他人都嚇了一大跳。

「阿爸……阿母，我知錯了……」說沒兩句，叔叔幾乎就要哭了，爺爺奶奶趕緊上前把他攙扶起來，叫他先跨過早已準備好的火爐，奶奶轉過身擰了條濕毛巾給叔叔抹臉，她自己臉上卻已經淌了不知幾條眼淚，一直不斷地重複說著：「人回來就好、人回來就好……」

跨過了火爐，進了家門，迎面撲鼻的是一桌好菜的香味：生魚片冷盤、櫻花蝦壽司、培根雞肉串燒、炸蝦天婦羅、和牛壽喜燒、鮭魚螃蟹鍋、烤味噌魚……這些店裡的招牌菜色已經夠令人眼花撩亂、食指大動了！沒想到媽媽還一直端出人蔘烏骨雞、糖醋黃魚，還有一整塊燉得軟爛入味的大封焢肉！都是奶奶和媽媽通力合作完成的家鄉味料理；最後，彷彿嫌菜色還不夠豐盛似的，媽媽又端出一碗豬腳麵線，要叔叔先吃麵線，再品嘗其他料理。

「豬腳麵線能去霉氣、消災祈福，而且一定要吃到『豬蹄』，象徵把霉運『踢走』。」奶奶高興地望著叔叔，掩不住喜悅。

這天晚上，大家都開心慶祝叔叔重獲新生；但是不曉得為什麼，平常吃飯時都會喝一兩杯啤酒的爸爸，今天居然完全都沒喝！爺爺也是一樣？大家似乎很有默契地都剛好不想喝酒，還是我想得太多了？

難道叔叔坐牢的原因，跟喝酒有關係？

也許是我想太多了吧？總之，今晚我們家搬進了一個新成員，就是叔叔。爸爸一面興高采烈地不停勸他動筷子，一面說就先安頓在我們家沒問題，三樓剛好沒人住，還有獨立的戶外樓梯可以自由出入；工作方面，就先請叔叔在我們家日本料理店裡幫忙，剛好人手不夠，能夠有自己人來幫忙，當然是最好的安排啦！

爺爺奶奶聽了似乎很滿意，一直誇讚爸爸這個大哥做得真感心，這麼照顧自己的弟弟；奶奶也一直找機會向媽媽道謝，肯讓叔叔暫時住進我們家安頓下來……只要叔叔自己另外找到合適的工作，到時候就能搬出去獨立生活了。

媽媽很客氣地一直說這是應該的，但是我看得出來：她其實是有點勉強才答應這件事情；先前為了叔叔出獄後，能不能先來我們家安頓的事，爸媽就不知道討論過多少次：爸爸當然是雙手贊成囉！但媽媽卻有點不是那麼高興，雖然我不太清楚媽媽反對的理由。

弟弟大概是最開心的人囉！瘦瘦小小的他最希望自己有個哥哥了，這樣就有人可以「罩」他，讓他在學校時不會被他們班的小惡霸田學和欺負；雖然弟弟年紀還小，根本不太了解「坐牢」這件事的意義是負面的，但他認為叔叔既然坐過牢，一定很有「男子氣概」以及「義氣」，如果他知道侄子在學校被欺負，叔叔是一定不會袖手旁觀啦！

至於我，應該也是「贊成」叔叔住在我們家的吧？因為目前看來，叔叔是一個謙虛又客氣的「客人」；他對獄中的生活很簡單地帶過，沒有在我們面前說太多坐牢的事，對於這幾年社會的改變倒是充滿好奇……

爸爸媽媽精心設計的滿桌山珍海味，叔叔吃得讚不絕口，不斷地誇讚爸爸媽媽的好手藝，也一直稱讚我們姐弟倆乖巧可愛，卻一點也沒有長輩的架子，反而比較像是朋友一樣；如果家中多一個這樣的叔叔，應該也不是一件壞事吧！

其實早在天橋上，第一次握住叔叔溫暖厚實的手時，我就感覺到：叔叔百分之百是個好人，真的！

「叔叔為什麼坐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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