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藏寶盒-凌明玉書序 袁瓊瓊
我甚少為書寫序。寫過許多的導讀,雖然被放在書前,難講是不是「序」。序之為物,似乎是某種帶領,或介紹。為那些即將翻開書頁的人作前行者,告訴他們會看到什麼,也提醒他們絕對不要錯過的部分。但是我寫過的導讀,自認沒有這種功能。多半是陳述一下自己對書本的意見。某方面來說,書是書,我是我。我沒有進入書,書也沒有進入我。
我甚少為書寫序,尤其是熟人的書。閱讀其實是非常私密的事。更尤其是對於熟人的書的閱讀。我先認識明玉,之後才認識她的書。在現實中的明玉,給我印象是開朗,愛笑,非常伶俐隨和。但是開始看她的書,隨即有一種不法侵入之感。那就像是朋友不在的時候,進入了她的家,那些非常內在的,私隱的部分,暴現在我面前。我其實不熟悉那景象,與我能夠認知的完全不同。那使得她在現實裡的樣貌完全改變,她的明朗或跳脫加上了生命的沈澱,堅強裡忽然顯現出脆弱,而嘻笑裡忽然挾帶了孤獨。
為書寫序,事實上不僅止於對一本書的閱讀,或者對於寫作者的閱讀,而其實是寫序者與作者的相互侵犯。作為普通讀者,我看到了什麼,被什麼觸動,很可以隱而不發,成為自己的祕密。但是寫序不行,我關注的部分,被震盪的部分,那內中都有部分的我自己。
這本書裡,我看到的是一個其實從未脫離女孩階段的女人。她似乎在城市裡東張西望,然而每一道視線底下埋藏了對於自己往昔的追尋。她注視著未來,卻在未來裡看到過去。那種注視是她自己的祕密,她在城市裡收集她的寶藏,點點滴滴放進藏寶盒裡,便組成了這一本城市地圖。
任何一種地圖,若是與流光有關,與生活有關,便不免是生命的地圖。
在「雙城記」裡,我們看到了那仍然在愛戀中猶疑的女子,與有情人的相聚既安靜又複雜。雙城或不止於是兩地的意思,而實際是在講一種隔,或許近在咫尺,依舊遠如兩地。而有時是愛不及時之隔,有時是無言之隔,卻也有時是生死之隔。是往日與當前之隔。
關於感情的部分,雖然在書的前部,卻可能是放置在最為隱密的角落。此後便不再提起。到了「取景窗」,則似乎在觀看他人,而所有的他人,其實映照的,依然是自己。那注視世界的,乃是生命之眼。一切景象與人物,無不與她自身有關。雖則寫述的是市場裡偶遇的母女,巴士上身旁陌生的乘客,捷運上的歐巴桑,火車上的吉他男……作者所愛的,所惡的,心動處,不可自拔處,全都歷歷在目。
之後,繼「取景窗」的向外觀看,轉進了向內的「記憶聲帶」。這個部分,披露的是生命的細節。看似清淡簡單,其實工筆細描了凌明玉之所以成為寫作者的理由。奇妙的是寫家人寫親情,她卻寫得很隔,似乎站在千里之外。於自己的記憶,她是旁觀者,有情節自面前閃過,但似乎心無所動。就像對那些記憶陌生,且帶有輕微的不耐煩。
在「丈量距離」裡,她說給自己聽。所有的,她珍視的,那些簡單的事情,某些時刻,某些心情。這樣來認識一個人,是驚心動魄的。我無法以優或劣,文筆或技巧的角度來看這本書,我從書頁裡看出了那樣多或許她不準備披露的心事,看出她隱微掀露的感情,看出她心之角落,而這些簡淨的,平凡的情緒侵擾我,或就由於這其中亦有我自己的碎片,有我的苦惱,有我的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