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夜中狂奔
徐州路台大急診室外的坡道兩旁,霓虹燈閃閃爍爍!不知是為聖誕節的熱鬧而刻意裝點的?抑或為紓解病患的抑鬱感受而貼心地佈置?我將輪椅推向細細碎碎的霓虹燈圍繞著的杜鵑花圃,近處是一片純白的燈光,遠處紅綠黃藍夾雜,更顯繽紛。可是,從昏睡中悠悠醒轉的母親說:「還是純白的素雅好看些!」
為了各式各樣的理由,自去年六月起,母親頻頻出入急診室。起始是午睡起來步履癲狂、自覺中風;接著是胃動脈出血,午飯後大量吐血;再下來是心跳每分鐘高達一百餘下;接著吃藥後昏睡終日,氣息幾無……,每一回的奔赴,都夾帶魂飛魄散的張惶。
這回,或許是因為藥品劑量過重所導致的昏沉,在醫院的急救下,她暫時恢復了清醒。急診室裡,空氣污濁、人聲鼎沸,剛從李伯大夢中醒轉,母親六神尚未歸位,惶惑的眼神中盡是驚疑。我讓辛苦一整天的越傭回家休息,夫妻二人陪侍在側。為了逃離吵雜,我請外子在病床前靜候醫院隨時的召喚,我則用輪椅推著母親出外,圍繞著急診室前的停車場停停走走,呼吸新鮮空氣。
夜涼如水,空氣裡彷彿充滿飽滿的水氣,有一點欲雨前的凝窒。停車場旁的霓紅燈,頑皮地朝我們眨著眼睛,五顏六色,在夜裡爭先恐後。母親指著徐州路稍前方盤繞一株大樹扶搖直上的蛇行霓虹燈,氣息微弱地不知說些甚麼。我停下腳步、低下頭問她,她卻又沉默不語了!是告訴我那裡的燈更高、更壯闊麼?我忽然憶起聖誕時節,前方更遠處的徐州、杭州路口的市長官邸,欄杆上,觸目盡是彩色霓虹,也許暗夜裡的繽紛繁華會讓大夢方醒的母親為之精神大振吧?而我不是曾屢次承諾帶她去那兒喝杯香醇的咖啡麼?那麼,還等甚麼呢?我蹲下身子,幫母親戴上她手裡拎著的圓形帽,將她的背心拉上拉鍊,告訴她:
「走!終於醒來了!咱來去喝一杯咖啡慶祝!」
母親不置可否,任憑擺佈。一時興起的我,雖然對迎面夾帶水氣的涼風萌生一絲短暫的疑慮,卻又很快被衝動的意念說服:
「擇期不如撞日!除了霓虹燈外,或許還可以看見官邸旁空地上高聳的粉色羊蹄甲,愛花的媽媽一定會很開心的。」
於是,懷抱滿腔熱情,我忘了急診病人不能離開病房的規定,推著母親在暗夜的台北緩步穿越。
市長官邸比想像的還要遠上許多,尚未到達第一個十字路口時,天空忽然飄下似有若無的雨絲,我抹抹頰上的水,不相信是雨,繼續走;尚未到達第二個路口時,街燈映照下的雨絲已呈現亂舞的姿態。
「快到了!不能半途而廢,只要看一眼羊蹄甲就回頭,不必一定得喝咖啡。」
一心要給母親驚喜的我,不斷給自己打氣,那態勢就是不達目的、絕不甘休。綠燈亮起,我推著母親在暗夜裡狂奔,顧不了雨、顧不了風、更顧不了腳下顛簸不平的水泥路面,像被施了魔咒似的,煞不住腳地只想趕快到達目的地。
「不用擔心!就快到了!」
我不停地大聲說著,看似朝一語不發的母親,其實是安慰自己。馬不停蹄地往前衝,就快到了!就快到了!霓虹燈已然在望,記憶裡的羊蹄甲應該就據守在鐵欄杆內了。我停下腳步,彎下腰,打算指給母親看她最喜愛的花朵,赫然發現母親緊閉雙眼,一顆頭顱竟仰躺著倒掛在輪椅的塑膠靠背上方,我大吃一驚,大聲問她:「媽!汝是安怎?哪會這樣!」
母親的頭依然倒懸著,無法正直挺立,她氣息微弱地回答:
「我頭殼暈!」
從未有過的驚恐剎時襲上心頭,一時間,我進退失據。雨仍然飄著,風依舊吹著,一旁的霓虹燈彷彿竊竊私語著,我冷汗涔涔下,悔恨交加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回顧所來徑,霧雨霏霏,筆直的回頭路看起來好長、好長,像是永遠回不去了。我四顧茫然,知道應該回頭走,卻萌生前所未有的害怕,怕母親就要在回程的顛簸中斷了氣!沒帶錢出來,身上也沒有手機,我嚇得直打哆嗦!母親掙扎著說:
「入去吧!門敢是在頭前嚜?」
我用右手腕托起母親的頭,左手使盡力氣推輪椅,輪椅終於歪歪斜斜地進到市長官邸前門,母親的頭又恢復原先倒掛的姿勢,我著急地用食指探她的鼻息,幸而還有呼吸!顧不得其他,我連奔帶跑地衝進咖啡館內借電話:
「我媽媽快不行了!我沒帶手機,能不能借用一下你們的電話聯絡。」
因為緊張,我有些語焉不詳,比手劃腳的。那位男子順著我的手勢望去,遠遠的窄門外,暈黃燈光照映下,母親慘白著臉、嘴巴微張,下半身幾乎快墜落到輪椅下。男子看來是被嚇了一大跳,立刻急慌慌幫忙撥了外子的大哥大,我緊張得手腳發軟、語無倫次。外子聽了我毫無章法的描述,當機立斷,要我循原路推回,他會飛奔前來接應。我雖如服了一顆定心丸,但對安全護送母親仍然完全沒有把握。
離了市長官邸,細細的雨絲仍然無聲的滿天亂舞。因為擔心,越覺輪椅和路面的摩擦莫名加劇,首度對人行道的凹凸不平感到極端痛惡。母親四肢無力地仰躺,身子不住往下滑,頭倒掛在軟弱的脖子上,東晃西垂。每隔幾步路,我就惴惴不安地停下腳步,低歪過身子,一邊察看母親緊閉著雙眼的蒼白臉龐;一邊用手探探鼻息,有時還得雙手從兩側勒住母親的胳肢窩,使勁將她傾頹的身子拉高。依違在加快速度或放緩腳步間,我左右為難。快了,怕母親發暈;慢了,怕雨要落得更急,筆直的一條路竟走得肝腸寸斷。
外子小跑步的身影終於出現在視線可及的那一端!我情緒激動,差點兒哭出來,卻不斷提醒自己:「不能哭!還得搶時間推過去!千萬得沉著應對。」
三人終於會合,眼神交會,沒有一言半語。外子默默接手過去,先調整了母親的坐姿後,步履沉穩地推著輪椅向前。我佇立當場,看著他們漸行漸遠,頓覺舉步維艱。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我的心裡卻下起了另一場更大的雨。原本單純想用實踐承諾─帶母親喝一杯咖啡來取悅久病的她,誰知,任性的思慮不周竟弄巧成拙地演變成一場畢生難忘的可怕夢魘。
十天後,母親病逝台大醫院。
出殯後,母親夜夜入夢。濕淋著髮,冷颼颼地立在多風、多雨的台北街頭驚疑張望。我則帶著雨衣從遠方冒雨追趕。我們的距離離奇地越追越遠,母親臉露憂懼之色卻始終不發一語;我奮力追趕卻總徒勞無功,終至力竭地跌坐在泥濘地上,一邊嚎啕痛哭,一邊遙遙高喊:「媽!等等我呀!」
一夜、兩夜、三夜……每夜,我都恍惚記得前夢,企盼自己跑得比前一夜更快;拎在手中的雨衣,越來越重,越拖越長,而媽媽終究還是走遠了!在夢裡,也在現實人生中。病弱的晚年,母親等不及女兒帶一件雨衣為她遮風避雨,我跑得太慢了。
第五十四頁
母親病了,病得不輕,一點胃口也無,日漸消瘦。
我們想盡辦法,找她喜歡的食物、做她愛吃的飯菜。母親坐上飯桌,皺起眉頭,筷子象徵性地拿起又放下,卻什麼也沒挾;我們絞盡腦汁,買東西送她,她心疼花錢,反倒生氣;抽空推輪椅帶她逛街,她又自責浪費我們的時間,心裡不安。去年底,我演講回來,攜回一枚聽眾致贈的書籤,竹雕上打著小巧的中國結,看來十分簡淨、精緻。母親看到這枚書籤,愛不釋手,精神彷彿為之一振,恰巧我的新書《大食人間煙火》甫出版,母親順手便將這枚書籤夾入,並興致勃勃讀將起來。沒料到久不讀書的母親竟又戴起老花眼鏡,細細閱讀著,這倒讓我開始忐忑不安起來。
自年少起,便酷愛閱讀的母親,經過幾場病痛的折磨後,逐漸失去長時間閱讀的耐性。尤其是自去年九月一場驚天動地的胃動脈大出血之後,雖然屢屢仍想重拾熱愛的書本,卻似乎總是力不從心,常在短暫的翻閱後,頹然闔上,感喟道:
「可能是正經老囉!看半天,都不知自己在看啥米!」
生理的老化讓一向耳聰目明、手腳麻利又倔強好強的母親感受到極大的失落。求好心切的她努力強迫自己喝雞精、牛奶、燕窩,勉為其難地讓我們領著她散步復健。雖則如此,狀況卻似乎並沒有好轉。作為子女的我們逐漸體悟到天命之難以抗衡,只能盡量想法轉移母親對自身健康日趨下坡的灼灼注視。
在這種情況下,母親居然恢復讀書舊習,照說是應該感到開心才對的,何以我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其實是另有隱情的。《大食人間煙火》一書的第五十四頁,收錄了一篇題為〈廚房裡的專制君王〉的文章,敘寫一生以廚房為根據地的母親,年邁後心餘力絀的狼狽掙扎,因手腳反應不及,既走不回廚房又退不到客廳,以致淪入進退維谷的困境。筆帶荒涼,滿紙滄桑,雖然自覺對台灣即將到來的老人世界有未雨綢繆的觀察與提醒。然而,對當事人的母親來說,目睹這般袒露的寫實,未免酷烈。我怕一向好強的她看了恐會承受不住,本沒打算將此書的出版告知;可是,旋即又想到每回出書總能給母親帶來很大的快樂,奄奄一息的她此時不是最需要好消息的鼓舞嗎?何況,我估量她近年已不耐久讀,未必能集中精神看到那篇尷尬的文章。
為了給她打氣,我還特地在書前的蝴蝶頁上寫下情致纏綿的由衷感謝:
親愛的媽媽:
這本書的出版,最該感謝的就是您的啟蒙、牽引。因為有您一路的護持與分享,寫作與出版於我才具更深刻的意義,希望您健健康康、長長久久地和我共享閱讀與寫作的快樂。
最愛您的女兒玉蕙敬上
於是,從那枚書籤被夾入書本起,我每天總是懷抱著矛盾的心情,偷偷觀察母親的閱讀狀況並檢查進度。一方面盼望她能恢復先前的功力,一方面又害怕她真的看到第五十四頁的文章。到底母親能否跨越第五十四頁的關卡?那枚書籤擔負著傳達訊息的重責大任。我發現每回闔上書本前,母親總鄭重地將書籤夾入暫停處,以利下次翻閱。而我總在她上床後,躡手躡腳窺看書籤的駐足所在。第二十一頁、第二十六頁、三十二頁…,嗯!雖然進度稍慢,卻循序漸進,很好!然後,忽然又莫名地退回到十三頁。錯愕之餘,我好奇攤開來看,是該書的自序,文章由母親的閱讀經驗談起,先前,一心記掛著母親可能看到那篇寫她狼狽失據的專文,完全忘記書序已然開始著墨,心裡不免為之一驚!母親用鉛筆在下面幾句旁邊歪歪斜斜地畫線:
母親所有的人際應對,悉數從哀感頑豔的中、外小說裡借鏡、取法,幾十年來,抓緊時間,在生活的隙縫裡閱讀,習染言情小說的誇飾、虛構手法,母親膨脹現實裡的小奸、小詐為深冤、大恨;放大生活中的小歡、小樂為巨喜、狂歡,八十餘歲了,仍然黑白篤定、愛憎分明,全然沒得商量。文學的感染力,穿透時光,浸浸乎直探生命底層,為人生設色定調,而母親自己當然是渾然不覺的。
我不確知母親畫線的緣由,是心有所感?是未能識解其中的意思?抑或無法辨識這段話裡的褒貶?第二天,我若無其事問她:
「你都看懂否?有啥米不懂的嗎?」
母親取下眼鏡,抬起頭,似乎有些抱歉地回說:
「卡深的所在,有時陣,有看親像無看同款。…人老了!真是無祿用囉!」
說完,不等我的回應,她又戴上眼鏡安靜地埋首書本。我幾度欲言又止,終因不知從何說起而作罷,繼續裝聾作啞。散文寫作該如何拿捏袒露的尺寸?作者與被書寫者該如何解除尷尬的面對,那一刻,我萌生前所未有的困惑,我既希望母親看懂卻又那樣害怕真的被她看了出來。
一個微雨的午後,我和睡過午覺的母親各據一張沙發看書,母親忽然眼眶泛紅地朝我說:
「這個囝仔實在有夠乖!雖然讀冊無像汝那麼好!但是,極得人疼哩!」
我挨過去,坐到她身旁的小板凳探頭看,原來她正看到描寫我乖巧女兒艱難求學歷程的文章。那夜,書籤落腳在第四十頁,母親看完了完整的孫女的蛻變。次日,書籤又神奇地重回三十四頁。過兩天,母親讀到我們生澀地陪她打麻將的混亂局面,不禁呵呵笑了出來,那是第四十四頁。就這樣,來來回回的,書籤在十至五十頁間徘徊遊走,始終沒能跨出第五十頁。母親讀書的時間越來越短,有時甚至多日擱置,不再聞問,書籤彷彿也寂寞地跟著母親一起打盹。我的心臟怦怦跳,覺得母親的生理時鐘彷彿也時而狂舞亂擺,缺了節奏;時而恍惚迷離、忘了移動。
睡眠時間日增,清醒時間越少。日漸耗弱的母親終於不敵病魔的侵襲,在今年舊曆年初撒手塵寰。我們含淚扶棺回去故鄉,依照她生前的叮囑,讓她伴隨父親長眠。母親走後的三個月內,我心亂如麻,不時在暗夜中失控痛哭。書看不成,文章寫不下;不敢打開母親的抽屜;不敢注視母親的房間。失了魂魄的軀殼,在校園中悠悠行走,不時得停下腳步深呼吸,感覺像是即將溺斃;上課時,常常無端語帶哽咽;夜不成眠,腦袋裡全是前塵往事:風華正盛的母親緊拉著我的小手,轉學、考試、快步疾行過一個個危險的路口;有時恍惚睡著了,那枚徘徊移動的書籤卻在夢中反覆飛竄,書頁翻得比風還要快。
百日過後,我被迫面對。整理遺物時,發現母親將我的所有出版品,悉數小心翼翼的排在隱密的高處櫥櫃內,每本都有幾條黃穗外露。定睛一看,赫然發現母親將二十年前,我甫入文壇時,圓神出版社為我量身訂做的宣傳書籤一一藏身各本書裡,而書籤的落足處,全在和母親相關的篇章上。有好幾個地方,也同樣用鉛筆拉了長長的直線,只是,以前的線條相形之下顯得堅定、凌厲。原來,母親是如此看重我對她一言一行的勾勒。生前,我從不敢問她對我以她為寫作題材的看法,她也只在一次閒聊時故做輕鬆地表達多寫她溫柔事蹟的想望,我們雖然彼此避談深層感受,卻不代表兩人全無芥蒂。如今回想,我在演講及文章中不時笑談她的斯巴達式嚴格管教,表面看似輕鬆,實則內心含恨。母親讀我文章,既不辯白、也不討饒,只在介意處以長線標示,卻隱忍地將不滿深深埋藏。我是不是對母親太過嚴厲了?年長後的我是故意用文字報復著她嗎?我猶然懷恨缺乏耐性的她在我年幼時對我無端的鞭笞嗎?歷史是這樣殘酷的重演著嗎?童年時,母親用密密的鞭影宰制毫無自衛能力的我;母親年老了,我用她老人家全無招架餘地的文字回報她!我不是比她更殘忍嗎?而這般愛恨交織的纏鬥竟然在不提防間忽忽宣告落幕。從今爾後,愛也罷,恨也好,都像一把灑在風中的灰,散了!而我,失去了對手,卻痛到無法忍受。
那夜,書本灑了一地,我跌坐地上,嚎啕痛哭!不相信母親已從逐漸傾頹的對峙局面中永遠撤守!母親死了?怎麼會?一直以為她只是吃錯藥、看錯醫生,只要些許時日,就會恢復強悍,仍舊可以旁若無人地呼風喚雨。誰知,一個含淚吞聲的母親早早隱身在印著我驕傲笑容的書籤裡,一蟄伏便是二十年,她是因此感到太累、太委屈了嗎?是那些筆直的、歪曲的鉛筆線條,一條一條陸續帶著她走向死亡之途的嗎?
回到台北的家中,無意中,在書架上重新邂逅那本母親臨終前猶聚精會神、孜孜展閱的《大食人間煙火》,書籤靜靜停駐在第四十九頁,她終究沒能翻到我所擔心的第五十四頁。
感謝上蒼,在最終的歲月裡,母親只讀到了我們對她的愛。
—原載二○○七年七月二十七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