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天真而可愛;但因心性未定,往往逞一時之勇,憑直覺做出荒謬的舉動。書中四個中篇小說,曾發表在不同的報刊,都是刻劃青年男女的感情和人際關係,無論時代怎麼改變,人性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每個人也都可以在故事中體會出自己的影子。其中〈玲玲的畫像〉描寫一個窮畫家愛上他的鄰居玲玲,但玲玲爸爸安排她跟有錢人相親,引起誤解。畫家另找一個畫過世女主人畫像的工作,由於沒有照片可以參考,情緒加意象,畫成了五官變形的玲玲,卻神似女主人,此時卻發現玲玲不見了……出人意表的結局,為短篇小說最好的示範。
★ 集四個精彩中篇小說
★ 收錄作家唐潤鈿推薦文〈父母與青年的借鏡〉
★ 特載作家蘇惠昭專訪蔡文甫〈內蘊豐華,瑰麗綿長〉一文
作者簡介:
蔡文甫,曾主編《中華日報》副刊多年。創辦九歌、健行、天培等文化事業並設立九歌文教基金會。著有長短篇小說集《雨夜的月亮》、《沒有觀眾的舞台》、《解凍的時候》、《小飯店裡的故事》等十多部。曾獲中山文藝獎、多次副刊、圖書類金鼎獎、中國文藝協會小說創作獎及榮譽文藝獎章暨新聞局金鼎獎特別貢獻獎。
章節試閱
玲玲的畫像
1
他在等待玲玲。
窗門被打開關起,關起打開;灰布窗簾也跟著拉扯不停。
葉家門前冷冷清清,不見玲玲,也不見相親的人群,蕭鞏分不清是失望、是高興?如果相親順利,雙方滿意,玲玲就屬於他人,還有什麼高興的?但他想知道玲玲的話是不是可靠,通過這次測驗,就徹底了解玲玲的情意了。
多刺的斜陽,擠塞在面前,濛濛光霧,從榕樹的綠葉間飄散,直撲向自己。手心全是汗;不,渾身都浴在汗水和陽光裡。他又拉攏窗簾,不必如此費心窺視,玲玲在那些不識趣的人們走出大門後,便會跑來報告經過,他應該相信玲玲。
又拉攏了窗簾。陽光雖被切斷,但房間塞悶如烤箱,抓起畫筆,在畫布上抹了幾道,腦中沒有形象,沒有觀念,思緒混亂,不得不拋下筆,呆坐在窗前書桌旁,對著布簾發愣。
掀起窗簾一角向外瞧,通道上空蕩蕩的,似乎沒有人走過,也不會有人走過。他心安了不少,輕輕噓口氣。必須捺著性子等待。
等待玲玲,等待那些自討沒趣的人,等待……
強有力的男高音,把房門轟開。「蕭鞏,你在幹什麼?」
「我在等待─」
「關起房門,不怕熱?」
「考慮一個重要問題……」
彭星輝跨進門內,打開吱吱叫的風扇。「你已考慮好了?」
他已忘記彭星輝所說的話,心中只隱約地覺得有一件事要解決,有一個人要等待,等待玲玲,解決婚姻問題,情感問題,彭星輝所說的職業問題又算得了什麼?
「還沒有考慮好,我在等待─」
「等待什麼呢?」
「玲玲。」
「玲玲是誰?」彭星輝翻動眼白。「我從沒聽說過這個人。」
「你沒問。」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
「是鄰居。」蕭鞏又起土灰色布簾的一角,彷彿要指給客人看;實在是他太擔心外面的動靜了。
這下被他捉住了,又高興,又驚奇。有三輛轎車,全是流線型,按著黑、藍、綠的次序,沿著牆根排在葉家大門旁。
汽車不斷按喇叭,車門開了,吐出七八個男女老少乘客;葉家大門同時打開,鮮跳的人群向門內躍進。
他搶著辨認主角,看不到英俊的青年,只見一個矮而駝的男人,夾在人群中搖晃。這特別惹人注目的角色,也參加相親的行列,該是不能缺少的介紹人之一。
彭星輝擠在他身旁,用語言和手勢表示驚訝。「你在看什麼?」
「汽車該不是借來的吧!」
「玲玲坐汽車回來了?」
「為什麼要關起大門?」
「這樣偷偷摸摸看鄰居,不怕別人笑話。」彭星輝把窗簾拉攏,拖著他的胳膊走向柳條椅。「坐下,我們談談。」
蕭鞏這才驚醒過來,玲玲還未滿二十歲,見識少,世故不深,看到那麼多流線型汽車,可能會被財富引誘,改變了對他的愛心,他就等不到玲玲了。
他坐下,困惑地望著老同學。「你真想知道玲玲?」
「玲玲是模特兒?」蕭鞏的目光在畫室四處逡巡,似乎要從室中堆滿的畫幅,找出玲玲的形象來。
「她小時候,幫我搬畫架,陪我在野外寫生,我畫過不少玲玲的像─」
「找張出來瞧瞧。」
「有些燒掉了,有些被她自己拿走。」
彭星輝輕聲嘆息。
失去那些不成熟的畫,是用不著歎息的。而失去那美妙的人兒,就傷心得沒法活下去。玲玲不會拋棄他,但玲玲的父親,認為他這個窮畫畫的,沒有職業,會餓死玲玲。玲玲的母親,表現得更惡劣,想盡辦法不讓玲玲和他見面,還提前找男友,巴不得今兒就把玲玲嫁給那些汽車。
「能親眼看到她,就更好了。」
「那麼,等吧!她會來的。」話雖這麼說,但蕭鞏沒有信心,確認玲玲還會來這小屋。相親的場面偉大,如果準新郎長得「帥」,有「財」,又有貌,他就會失敗到底,再也見不到玲玲了。
他看著彭星輝,彭星輝看著他。都沒有說話,也不想說話,只想打開窗簾向外窺視。窗外不會有玲玲,玲玲也不會打開窗子來看他,這是焦急的等待時刻。
窗縫裡一線陽光,射在彭星輝的右頰,臉上露出顯明的皺紋,似在傾聽什麼,思索什麼。
他緊住沉默之網,希望能兜住窗外的汽車發動聲和喇叭聲─如果雙方不滿意,汽車會很快駛走,馬上就可以見到玲玲。玲玲說,討厭的人們前腳跨出大門,她便要從後門溜出來,看他畫畫。高興時還要讓他畫一幅玲玲脫險後的真面目。每次玲玲被逼著參加交誼性的活動時,總要找機會,躲在他畫室裡一整天,以表示對父母的不滿和報復。
彭星輝像擒不住焦躁,突地從椅子上躍起,走到他面前問:「你知道我來幹麼?」
「等待玲玲。」
「那是你的事,我為什麼要等她?」
「談談你來這兒的目的吧。」
彭星輝顯得興奮和激動,雙臂如擂鼓。「我早就和你說過,要介紹你一分職業。」
「職─業─?」蕭鞏像已恢復記憶,猛吃一驚,以往的辛酸,全擠在眼前。他曾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畫了幾幅畫,老闆卻嫌不明朗,說顧客不喜歡,一直不採用,就淪為工友,要他做倒茶、掃地的工作。他又羞又惱,拍桌子大罵一頓,立刻跑回家。後來又被聘到一家畫刊社工作。當時很高興,社長對他這位畫家很重視,要他負責編輯工作。進入情況,才明瞭這大型畫刊,完全以介紹達官、富商,或是裸露的明星為主。有時也刊登一些字畫,但那是不入流的畫家,出了大批的廣告費,刊登的宣傳品。他只工作了三天,發現畫家無用「筆」之地,只要動動剪刀,剪一些時髦的照片,貼在固定的框框內,然後就一批批向外推銷、介紹……不適合他的興趣,婉辭了那分「高尚」職業,從此再不打算為別人工作了。
「你了解我的脾氣吧!」蕭鞏補充解釋。
「既臭又硬,又不通人情。」
「還能期望我會好好工作?」
「為了生活,你應該去試一試。」
這話也有道理。他不能永久靠別人支持。違背了父親的志願,沒有去念熱門的科系,而專心學畫,家庭的接濟斷絕了。弟弟、妹妹和朋友們的援助,是暫時性的;他應該覓一個長久的固定職業。
「是什麼性質?」蕭鞏問。
「專門畫畫。」
「要那許多畫,有何用處?」
「我也不大清楚,」彭星輝連連搔髮絲。「去的時候,可以詳細談一談。」
「我的畫,他們能接受?」
「你該先遷就他們一些,再慢慢畫你自己想畫的作品。」
光霧從稀疏的布隙中濾過,布滿全室,蒸出全身汗水。畫畫是以後的事,要不要遷就還得看當時的狀況和環境;而現在最要緊的是偵聽外面的動靜。
沒有聲息,汽車的發動聲和喇叭聲,都沒有如預期地出現,只有秋蟬突地鳴叫,「了了」聲塞滿耳鼓,更增加了躁急。
「我為什麼要遷就他們?」
「遷就現實。」
「不同意。」
「為什麼?」
「我要等待玲玲。」
「天哪!」彭星輝跳躍著呼叫。「玲玲是什麼樣的仙女,值得你如此犧牲。」
沒有答腔,主人又掀開窗簾向外窺視。客人跟在他身旁。
通道上和玲玲家的門前景物,絲毫沒有改變。行人沿牆跟陰影,閒適地踱行,彷彿從不明白世上還有焦急和等待的情事。
蕭鞏說:「等待玲玲的是我,不是你,你回去吧。」
「我要得到明確的答覆,才會離開這兒。」
「好吧!我們一起等待玲玲。」
陽光不肯絲毫放鬆,把一顆顆豆粒般汗珠,從每個肌肉裡拔出,溶匯成一條條小河,在面頰上、胳臂上蜿蜒。
玲玲家朱紅大門,靜靜矗立眼前,遮隔了門內的一切活動─廣大庭院,被篷架上的紫藤纏得密不透風;只有玲玲打開房間的窗子,才可以從她的神情,了解真實情況。如果玲玲笑一笑,拋一個飛吻,他就可以安心悶在房裡等待。
可是,玲玲一直沒有出現。
等待又等待。
他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對彭星輝說,要他先回去;而且他也不想說任何沒有意義的話,只有愣愣地等待。
彭星輝不斷用手背抹拭額角的汗珠。「我們不該曬太陽,在屋裡等也是一樣。」
「你是不必站在這兒的。」
「你和我一樣。」
「我有等待的義務。」
「我也有。」
「我有等待的責任。」
「責任?」彭星輝低聲吟哦,脖頸從窗簾的一角縮回,似乎在思索他究竟有無等待的責任。
陽光仍不停烤炙。既然有責任,就不能躲在陰影之下乘涼,該認真地撐持下去、彭星輝站在背後用懷疑的目光考核。
在感覺上過了一段極長的時間,葉家大門意外地開了─蕭鞏認為自己還要等待長些。
人們一個、兩個、三個……突然像砲彈一樣炸開,全部湧塞在門前,其中包括玲玲的父母。最後玲玲也輕飄飄地走出。
蕭鞏猛吃一驚。玲玲不是預料中緊皺眉頭,啼啼哭哭的樣子。看來輕鬆寫意,面龐漂浮著春色,在人堆中有說有笑。
他想,玲玲會抬頭看對面樓上的窗子,搜索他的人影。沒有,玲玲似已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這和平時的玲玲絕不相同。
蕭鞏洩忿地大叫:「來看─啊!」是要彭星輝看看玲玲的健忘,或是看和陌生人立刻混得很熟稔的情形;但話出了口,就意會到不對勁,彭星輝知道得不多,現在也沒有那許多時間解釋。
「玲玲在哪兒?」
「人堆裡的漂亮女孩。」
「走在那瘸子旁邊的?」
「再沒有第二個年輕的。」
「怎麼,玲玲也上車了?」
不用別人提醒,他也看到一個年輕人,打開藍色轎車的門,玲玲毫不考慮地橫著身體,挨進車廂。
一層濃濃的霧升起,遮蓋了那些車、那些人,所有的房屋和景色都是模糊一片。急忙縮回軀體,拉緊窗簾。
彭星輝從布簾中拔出頭顱。「何必性急,你可以看清楚一點。」
「我已看清了一切。」蕭鞏用力揮搖雙手。「這件事不必再談。」
「玲玲也不等待了?」
「為什麼還要等她!」
二人對面僵立,光霧仍襲擊著他們。汗水從額頭、面頰、脖頸涔涔流下。
彭星輝不想僵持太久。「我們找陰涼的地方坐下談談─」
「談什麼呢?」
「有關玲玲的什麼……」
「除了玲玲,還有什麼好談的?」
「願意去工作嗎?你還沒答覆我的問題。」
蕭鞏搬張長方形木凳在牆角,避開了陽光的炙烤,這才從記憶的罅隙裡,想起客人來的目的。他對自己的任性感到內疚,忙用言語和態度來補救。
「願意。」
「你本來不想去工作的。」
「我會隨時修正我的觀點。」
「你還沒了解工作的性質。」
「把你知道的說說吧。」
「我也不大清楚─」
蕭鞏搶著問:「誰知道最多?」
「那是一個朋友,要我去擔任那工作。」
「你存心讓給我?」
「我太忙,分不開身,便想到你該是最合適的人選。」
「別戴高帽子。」蕭鞏急搖手。「除了畫畫之外,還要做什麼?」
「就是畫畫。」
「畫什麼?」
「人像。」
「我決定去。」他走近彭星輝一步,再一步。「立刻就去。」
「玲玲呢?」
「我說過,不要再提玲玲。」
「你該替玲玲想想。那麼多人圍住她;而她只是一個小孩,沒法應付那許多人。」
「可是,我不要等待。」
「你應該等待!」
「你不知道玲玲。」
彭星輝張大嘴巴,打了一個呵欠。「我是聽你描寫的─」
「我沒有說。」
「說和不說,都是一樣。如果我不來,你在等待玲玲─」
「可是,玲玲走了。」
「她會回來。」
「我不要等待,我不能等待。」蕭鞏拍響客人的肩膀。「我們必須馬上走。」
彭星輝瞪圓兩粒眼珠,向畫室四周探視;彷彿要找出他必須立刻離開的理由。目光激射那映著陽光的布簾,久久沒有移動,像要跳起拉開向外窺視。
「好吧!」彭星輝慢吞吞說。「你會後悔的。」
「我再不等待不守信的玲玲了。」
「你一定會後悔的。」
「少廢話,我們走吧。」
2
粗略地看來,主人是在商場上獲利的暴發戶。廣大的庭園裡,有新建的噴水池;車房裡停了兩部嶄新的轎車,客廳內裝著冷氣,陳設豪華,但顯得庸俗而不調和。
彭星輝沒有陪他見僱主,只交給他別人寫的一封介紹信。
信遞進去,鴨蛋形的主人方慕金穿一襲紫色睡袍,趿著拖鞋走出來。
凸起的肚子先堵在前面,然後漫不經意地伸出粗而肥的手。「蕭先生,歡迎,歡迎。」
客人坐下,主人也坐下。除了讓茶、讓菸以外,似乎雙方都無話可說。
蕭鞏架起二郎腿。「需要試畫一張?」
「不必,不必。聽說蕭先生是畫家……」主人伸手在睡袍袋裡摸索,不知是掏手絹,還是找那封介紹信。「我非常崇拜畫家。」
「我只會畫幾筆,不是畫家。」
「不必客氣了,不必。以後就是自家人了,更不必客氣。」
「絕對不是客氣。您見了我的畫便要失望。」
「我不會失望的。畫家的筆,從無到有,從有到無,我欽佩都來不及,哪會失望。」
「真的,我沒有那樣大的本領,現在頂好試一試。」
「不必試了。我也不懂畫,聽說畫畫要靠『靈感』,站著這兒試,靈感是不會來的。」
蕭鞏的二郎腿自然放下。腰圍粗,上下兩頭尖的主人,似乎對畫家的性情懂得不少。彭星輝說,主人曾僱用過不少畫家,但合作不太久,雙方都自動解約。這位中年商人,和畫家交往多了,也摸透不少脾氣,話兒也中肯得多,不是料想中難於伺候的主人,心中安定了不少。
「你也相信『靈感』?」
「大家都這麼說,我能不信。」主人摸索上唇的短髭。「請畫家來做這兒的工作,沒有靈感怎行?」
現在他突然想起,兜了半天圈子,還沒有了解工作的性質。不論主人如何客氣,工作方式和他訂定的原則不符,也無法接受。「工作什麼時候開始?」
「隨便;現在就行。」
「用什麼畫?」
「鉛筆、鋼筆、毛筆……任何筆都可以。」
簡直是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了。主人沒有任何要求,可以隨自己的意思畫畫,確是太理想的工作。
蕭鞏仍然不放心,固執地說:「我先要看看工作的環境,然後決定。」
「好吧。」主人的右手,向茶几旁一按,似乎即聽到隱約的音樂聲。差不多同時,就有一個男僕,從客廳的角門走出,向主人鞠躬。
主人告訴他,帶畫家去「翠園」,他連連說:「是,是。」
出乎意外的,是蕭鞏坐了約十五分鐘的汽車,才到達目的地。
3
「翠園」在市鎮的郊區,建築在山旁,有一座八角形的圓柱式小洋房,尖頂,分做兩層。很別致,像是主人發跡之後才建築的。
另有一棟舊式平房,瑟縮在洋房旁,顯得非常不調和。
園中有如茵的草地,高而直的椰子樹,另有各色各樣的花草,遍植園中,透過燈光望去,仍是一片青綠,叫做「翠園」,真是名實相符。
除了這叫張明德的男僕以外,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傭劉媽,在伺候茶水飯菜,和照料生活瑣事。
蕭鞏對這環境很滿意。在二樓的書房和寢室中,除了蟲聲唧唧、蛙聲嘓嘓外,再沒聽到塵囂的聒噪聲響。
他問張明德:「那平房誰住?」
「劉媽。」
「一個人住得了那樣大的房屋?」
「還有畫室。」
他又猛吃一驚。樓上樓下已跑遍確沒有見到畫室。原以為利用書房作為畫畫的場所,誰想到畫室設在另一棟平房中。「請陪我去看看好嗎?」
張明德搖手。「今兒晚了,明天吧。」
「不,我見不到工作地點,覺都睡不著。」
「蕭先生還不知道劉媽的脾氣。」張明德苦笑。「她說天黑了不開門,誰來都不開。」
「這兒誰作主?」
「她就是『翠園』的主人。」張明德帶點埋怨的口氣。「主人和小姐來了,都要讓她三分。」
這麼一說,他不是翠園的主人,也用不著為爭先看畫室,和劉媽鬧得不愉快,遲一天進去吧。算是今天等待玲玲遲了,一切的憤懣和過錯全記在玲玲的身上,他再也不想念玲玲、關懷玲玲了。
張明德離開後,身邊瑣事做完。在寢室和書房之間遊蕩,沒有事作,沒有書讀─書架上有不少書,看不進去。又想到玲玲。已十點多鐘了,玲玲沒有回家,仍陪著那些相親人群?玲玲會想到他焦急等待的心情?絕不會想到他已離開那心碎的地方,來到這翠園,要應付一群陌生的人:主人,小姐;還有乖僻的劉媽。
主人很隨和,似乎不大關心他的工作,派張明德送他來這兒,似乎已盡了責任。到底誰指揮或支配他的工作呢?是小姐,還是劉媽?
蕭鞏覺得自己的臆測很可笑。他畫畫絕對自由,誰都不能指揮他這樣畫,那樣畫。主人也好,小姐也好,如果他們缺乏禮貌,他就立刻回家─還回到那心碎的地方,在窗簾中偷窺玲玲,和新結識的男友進進出出?
他不要等待玲玲。躺在床上,朦朧入睡之際,蕭鞏還在堅定地告訴自己。
4
第二天,方慕金很早就來「翠園」。
蕭鞏已在園中,用大塊的白色畫紙,畫假山、榕樹、圓頂的小洋房……主人翻看一張張藍色鋼筆畫,臉上未顯露任何表情,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沒有人像?」
猛然想起,主人聘他來這兒是畫人像的,見他畫這些與人無關的東西,一定很失望。絕沒有想到他的畫具沒有搬來,也沒有看過畫室,更不知道要為誰畫像─哦,主人清早跑來,就是要做模特兒,他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他停筆問:「您喜歡站著,還是坐著?」
主人似乎不懂,側臉注視他。
蕭鞏接著解釋:「未進畫室以前,先替您畫一張速寫試試看─」
「不要,不要,我不喜歡畫像。」
「為什麼?」
「照相機比用筆畫省時省事。」
他想大笑;但最後還是忍住了。主人一句話就露出馬腳,把昨晚對藝術家的敬佩言詞,一筆勾銷。這早在預料中,用不著惱怒。「那麼要我來幹什麼?」
「畫人像。」
「為什麼不用照相機?」
「那是照相機照不到的。」主人向前走了兩步。「我陪你去畫室,一說就明白。」
劉媽已打開畫室在門口等待,那是一個顯出老態的瘦小婦人,穿一身黑色服裝,著兩隻呆滯的小眼睛,向主人連連鞠躬。
蕭鞏認為劉媽就是他畫的對象,便仔細打量了一番,立刻抓住她的神情和特點。他想,這是一個輕易的工作,為何以前擔任這工作的畫家,不能合作得長久?
或許就是因為這工作太簡單,三天、五天畫好人像,主人便解聘─那麼,他在這兒的工作時間也不會太久,又要回到自己的小屋,去等待玲玲了。
進入小屋,見是一所很特別的房子。起居室裡有古色古香的方桌木椅;正中還供著佛像,台上還有香爐和念珠。他想,劉媽一定是個虔誠的佛教信徒。
右邊是臥房,裡面擺了一張寬大的木床,還豎著擺了一張小木床。兩張床上都鋪有床單和被褥,漿洗得很乾淨,摺疊得很整齊。他感到十二萬分奇怪,劉媽一人怎會睡兩張床?
主人領他巡視一周後,接著問:「已明白了吧?」
「我還沒看到工作的地方。」
主人似乎才突地想起。「去畫室看看也好。」
推開左邊房間的門,桌椅和畫具都齊備,畫筆、畫紙、畫布,還有釘好的油畫畫框,以及一切顏料都全。看起來,用素描、水彩、油畫……都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自己擅長的表現方法。
蕭鞏讚揚地說:「這工作環境不錯。」
「可以產生傑作吧!」
「我會好好畫的;可是,」蕭鞏性急地問:「畫誰啊?」
「這……這個,說起來不大好……好意思;是畫這個屋子的主人─」
「劉媽!」
主人急速搖頭。「是劉媽的主人……」
他忽然之間想到張明德提起過的小姐;隨即覺得不對。小姐住在城市裡有新式設備的房屋,不可能來這兒,要劉媽伺候;那麼劉媽的主人就是眼前的富豪?
「所以,您一早跑來,要我為您畫像。」
「不對。」
「那我就猜不到了,您還是明說吧。」
主人兩手撫著凸出的肚皮。「是畫我……我的太太─」
「好的。請她來這兒,我可以為她畫一幅油畫。」
「可是,」主人又搖頭。「她已去世了。」
室中突地顯得陰暗,彷彿日光全被烏雲吞沒;猛抬頭,見所有的窗子都關緊,還用黑布遮蓋,空氣和光線都沒有,難怪有窒息的感覺。
「很抱歉。」蕭鞏兩手互相搓揉。「我確是沒有想到─去世多久了?」
「十八年。」
「現在只能根據相片來畫。」蕭鞏的目光向四處牆壁搜索,希望能立刻見到工作的對象。很失望,沒有見到任何相片。起居室正中,有一張褪色的紅紙,上面有「先妣方母葉太夫人之靈位」的黑字。旁邊另有一行:「小女麗莉敬供」字樣。
「相片愈大,畫起來愈會逼真。」蕭鞏忙用話來遮飾心虛。
「可是,她沒有留下任何相片。」
蕭鞏失聲大叫:「那怎麼畫法?」
「她生前用的東西、穿戴的衣服,甚至睡的床鋪等等,我們都保管得很好,大畫家可以靠靈感來畫─」
「靈感沒法創造─」
主人又搖雙手。「不必心急,慢慢來。一月不成,兩個月、三個月;半年不行,一年、兩年……時間長短不要緊,我們會按月奉上薪水。」
「薪水不能白拿。」
「不是白拿,只要畫畫就行。」
「我根本無法下筆。」
「不論畫什麼樣子,只要麗莉喜歡─她會隨時來和大畫家研究。」
「麗莉是誰?」
「就是小女。」富商又撫摸著肚皮,嘴角硬擠出微笑。「她堅持要畫母親的遺像,蕭先生─大畫家,如果能每天畫一張人像,她就會高興。」
明白了,這全是麗莉的主意,做爸爸的是被逼不得已,才重金禮聘畫家來畫遺像。畫得好與不好,或是像與不像,都不是這位父親所關心的;而他只要女兒滿意,就達到目的了。
不想和主人再討論;主人在介紹一切之後,也匆匆地辭別,他獨自在這棟奄奄無生氣的屋子裡徘徊。
現在,他也很懷疑,根據這平平板板的房屋,和零零碎碎的衣物,可以畫出一個從未見面的人體來?高矮肥瘦還可以根據生前的服裝,和人們的敘述,描繪出一個輪廓來;但臉部的眼、鼻、眉,以及神情舉止,真可以憑靈感創造出一個方太太來,和大家熟稔的形態一樣?
不錯,此刻閉起眼來,就可以想像出無數種面龐;最初學畫時,他曾經練習,畫過一百個不同的面龐,有方形的、圓形的、扁形的、尖銳形的、狹長形的……但那些不屬於任何人的臉型,能隨便畫出來,算是方太太的遺像?小姐也許不清楚(十八年前,小姐是幾歲呢),但主人和劉媽的眼睛是雪亮的。
難怪在他以前聘來的畫家,一個個絕裾而去。
玲玲的畫像
1
他在等待玲玲。
窗門被打開關起,關起打開;灰布窗簾也跟著拉扯不停。
葉家門前冷冷清清,不見玲玲,也不見相親的人群,蕭鞏分不清是失望、是高興?如果相親順利,雙方滿意,玲玲就屬於他人,還有什麼高興的?但他想知道玲玲的話是不是可靠,通過這次測驗,就徹底了解玲玲的情意了。
多刺的斜陽,擠塞在面前,濛濛光霧,從榕樹的綠葉間飄散,直撲向自己。手心全是汗;不,渾身都浴在汗水和陽光裡。他又拉攏窗簾,不必如此費心窺視,玲玲在那些不識趣的人們走出大門後,便會跑來報告經過,他應該相信玲玲。
又拉攏了窗簾...
推薦序
特 載
父母與青年的借鏡 唐潤鈿
青年時期是人的一生中最寶貴的階段,也是奠立人生事業基礎的階段,若在感情問題和人際關係上處理不當,稍有不慎,便會自毀前途,庸庸碌碌過日子;或是跌入萬丈深淵,痛苦一輩子。所以即使孩子長大,做父母的也不該疏忽,而更需循循善誘,多加教導。
《玲玲的畫像》這一本小說集,包括四篇中篇小說,寫的便是年輕男女的故事,十年前在報刊上發表,曾結集出版,現在重行排印。雖然時間已經過了十幾年,但當時書中描寫的人性,是永遠不會受時間影響而改變的。
第一篇〈不平行的四邊形〉,是寫寄居在姊姊、姊夫家的女孩的感情,既不愛姊夫為她介紹的有經濟基礎的男友,又不喜歡姊夫的年輕有為的弟弟,偏對姊夫情有獨鍾,暗戀著他。在姊姊住院生產時,暗露了對姊夫的感情,所幸姊夫是正人君子,把她當作長不大的孩子看待。因此她咬著牙說:『我……只想明天搬出這個家!』
第二篇〈四男三女〉,是寫幾個不良少年的自白,他們被拘禁時,各自都說自己沒有錯,到底是誰的錯呢?這是社會問題,更是家庭問題,為人父母和青少年所該警惕的。
第三篇是〈玲玲的畫像〉。玲玲的鄰居是一個青年畫家,他們在戀愛,然而玲玲的父母卻不希望女兒嫁給窮畫家,所以另外安排了相親。玲玲對畫家承諾,等相親過後,立刻會跑過去告訴他經過情形,她保證不會受父母的安排。所以畫家一直在等,並且窺視著玲玲的家中動態,作著種種幻想。就在那時候,畫家的朋友來看他,要他答應去做一個待遇優厚的工作。他一心一意在等待玲玲,解決婚姻問題。可是玲玲一直沒有來,她和家人一起坐汽車出去。畫家在幻覺和苦痛中離開了住所,去做朋友推薦的工作,住在豪華的別墅中,畫已去世的女主人的畫像。他畫來畫去,卻都是玲玲的畫像,而主人認為大致和女主人相像。玲玲自相親之後離家出走,畫家又正巧為了工作而搬離,玲玲的父母誤以為畫家誘拐了女兒,登報警告,以致引起了曲折的劇情和意想不到的結果。
第四篇〈出巢記〉,是記述一個聰明美麗的女孩,不愛讀書,在嚴父的不當管教下,最後離家出走,幾乎踏入不能自拔的泥淖,可作為父母與青年的借鏡。
這本書,內容雖然以小說的形態來處理,而實際上含有教育青少年的意義,提醒父母對青少年多加關愛,以免誤入歧途。
─原載民國七十五年九月九日《國語日報》「好書引介」
本文作者唐潤鈿女士,現旅居美國,專事寫作。台大法律系畢業,歷任小學教師及編輯等工作,曾獲教育部電視劇佳作獎,李聖質先生宗教獨幕劇佳作獎,著有散文、小說以及電視、廣播劇等十二部。
特 載
父母與青年的借鏡 唐潤鈿
青年時期是人的一生中最寶貴的階段,也是奠立人生事業基礎的階段,若在感情問題和人際關係上處理不當,稍有不慎,便會自毀前途,庸庸碌碌過日子;或是跌入萬丈深淵,痛苦一輩子。所以即使孩子長大,做父母的也不該疏忽,而更需循循善誘,多加教導。
《玲玲的畫像》這一本小說集,包括四篇中篇小說,寫的便是年輕男女的故事,十年前在報刊上發表,曾結集出版,現在重行排印。雖然時間已經過了十幾年,但當時書中描寫的人性,是永遠不會受時間影響而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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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目 錄
005 不平行的四邊形
041 四男三女
097 玲玲的畫像
151 出巢記
特載:
234 父母與青年的借鏡 唐潤鈿
237 內蘊豐華,瑰麗綿長 蘇惠昭
目 錄
005 不平行的四邊形
041 四男三女
097 玲玲的畫像
151 出巢記
特載:
234 父母與青年的借鏡 唐潤鈿
237 內蘊豐華,瑰麗綿長 蘇惠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