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序
逆時代之流而上--百年散文選序∕鍾怡雯
1.
上回編年度散文選是二○○五年,今年再接編匆匆六年已過,相同的是,主編序都開筆於大年初一。我的生活沒有必然的休息日,閱讀既是工作也是娛樂。工作和娛樂貼得太緊絕非好事,那讓我產生一整年都沒休息的錯覺。編年度散文選的這一年來,我確實每天都在工作,當然也可以說,我每天都有娛樂。
今年的編務特別困難,工作的感覺比娛樂大些。選文以平面媒體為主,排除了漫無邊界的茫茫網海,仍然讓我在編選過程中左右為難,在取捨之間踟躕。為什麼?我反覆問自己。究竟是什麼讓這本散文選遲疑許久才定案?
也許,現實和我的想像頗有落差。
我的散文繪圖其實非常廣,舉凡雜文、純散文(文學性散文)、報導文學、小品文、傳記、書信、日記等敘述性文體均是選文範圍。散文歷經從雜文、美文到純散文的變化進程,事實上,就現代散文史的發展脈絡來看,散文,並沒有所謂「純」散文,或者被誤讀的「美」文──一種獨立於時代之外的文學範式,被視為純粹的審美客體──散文從來就跟時代有密切的關係,以現代散文史的角度觀之,它跟直面現實的雜文始終暗通款曲。因此,年度散文選是時代的切片,它是軟歷史,敘述了時間刻度內此時此地的生活,人們的所思所感,不論多麼抒情多麼個人多麼微小,它都有最小的時代意義。然而,我總以為散文可以不必那麼「純」,周作人建立的抒情傳統早已成為散文的主流,我希望散文可以更原始一些,更駁雜一點,更「不像」散文,修辭的技術層面之外,它可以像論文具有論述和批判的功能。
原來以為可以選入一兩篇論點精闢,文字可讀的社論,以彌補雜文的缺憾。然而我讀到的社論果真以「論」為主,文學的質感大多不是重點,缺乏情感的潤澤,太乾澀冷硬,離散文畢竟遠了些。散文原來是這樣一種麻煩的文類,濫情不行,沒感情也不行;質木無文不行,過度修飾也不行。都說散文自由,卻常常自由過了頭,它的邊界太寬鬆,接近文學原料的體式很難規範。在白話文學史的源頭,散文以文類之母的方式出現,它是新思想的傳播文體,同時肩負著建立現代文學美學範式的責任。梁啟超文界革命的第一要務,便是散文語言革命。當散文成為研究對象,就常常讓人陷入困境。散文選難,難在這裡。
書信和日記就更少了。最精彩的書信和日記必然是私密文件,無法公開。秘密是好看好讀的關鍵,能公開的多半不會是典範,林覺民〈與妻訣別書〉動人而悲壯,然而涉及家國民族也太公領域,太政治正確了些。自然寫作可視為進化版且具時代意義的報導文學;傳記寫得再感性些,就成為憶故人的抒情散文。小品文沒有缺席,純散文是大宗。大體而言,這本散文選仍然很傳統,因為作品如此,選文者宜如實呈現。沒有一本選集是完美的,缺憾是必然,何況選集多半體現了編者的主觀和偏見。每編一部選集,我這樣安慰,或者提醒自己。就像文學獎評審,換了評審,得獎名單可能會大洗牌。
說到文學獎,它是我的第二個疑惑。今年讀了特別多地方文學獎得獎散文,不得不說,台灣的文學獎實在太多了,多到泛濫。地方性、財團法人、宗教或者什麼性質令人眼花撩亂,名堂記不起來的文學獎。平面媒體的發表空間有限,文學獎本來是新人練筆或出頭的管道,它絕對具有正面而積極的意義。然而這幾年來文學獎已經泛濫到了應該檢討的地步。按常理推論,文學獎的蓬勃應該代表文學創作能量的勃發,實驗的前衛的推陳出新的,被主編們埋沒掉超越時代眼光的佳作,應該在這些百花齊放的文學獎裡出現。我應該掘得到寶,不論是寶石或璞玉。
事實不然,而且比率非常低。文學獎只是假象。散文獎項生產三到六篇散文,我很懷疑,真的有那麼多寫作人口嗎?文學獎究竟是把餅做大抑或稀釋文學?又或者,這是全民寫作的年代?然而文學從來不會是什麼全民運動(除了寫作,全民有很多比寫作這件事能夠做也做得更好更值得鼓勵的),除非我們把文學規範打散,從頭再來。更何況全民寫作是非自發性,被動的寫作狀態之下產生,有點命題作文的意味,跟地方文學獎一樣,背後太多跟寫作無關的政治或商業思考,以為這可以讓文學大興,無疑把文學過於簡單化。文學的生產過程非常複雜,絕非單一外力可以速成。真要鼓勵創作,不如辦幾份雜誌報紙,增加發表園地來得實在。地方文學獎多的是面貌模糊,聲口一致的親情散文。地方政府、參賽者,乃至評審全都應該反省。
2.
歲末年終,一年的閱讀工作即將結束之際,讀到季季〈不要臉的人之告白〉,不禁大喜。終於有人掀底牌了。這篇散文雖然溫文沒火氣,然而觀點犀利,處處說中要害。跟季季一樣,我是「站在臉書門外,無意芝麻開門」一族。改寫托爾斯泰的話,上臉的人理由只有一種(寂寞難耐哪),不上臉的人理由有千百種。季季說不要臉的生活是選擇題,而非是非題。能有這樣的反省,大概都要歷經手寫到電腦的世代,歲數有一些了。這個族群曾經迷戀過紙本和書本,對手工業仍然眷戀,對網路仍有警覺。成長於資訊時代的小孩,恐怕很難理解不上臉要如何生活。
小姪女沒學會走路,話還說不清呢,就會用手指操控i字頭的玩具,小手在ipad上翻頁的熟練架勢令人咋舌。這些3C世代,他們哪有什麼選擇題?因此,他們要如何體會蔡珠兒〈我好土〉一文所說,把惡地變成肥土的艱難,並且還能從土性領悟人性?「好土」在廣東話裡帶有落伍,跟不上潮流之意,這時代大家都上臉去了,誰要下土?網上也能種菜不是嗎?
然而寫作確實需要腳踏實地的生活,逆(潮)流而上的勇氣。這是個需要安慰和呼朋引伴,害怕孤獨和被遺忘的時代;需要不斷有人給讚,活在虛擬的年代。寫作者最不怕的應該是孤獨和寂寞,也應該要有被遺忘的準備。我不明白天天在網上結黨閒聊,隨時有人敲老被干擾,要如何靜心寫作,或者思考?或許有人天賦異秉吧。「不要臉」的堅持是一種生活態度,作為百年散文選的開端,具有逆流而上,不與眾合流的宣示意味。應該理直氣壯宣示,我很土。
散文確實也來自生活。這句話太寬泛,說了等於沒說,然而自有對網路時代的感嘆。或許會有那麼一天,網路經驗會覆蓋生活體驗,我們可以模擬真實的生活,複製如假包換的人生,以及情感。雷驤〈糞餅〉的農業時代經驗;朱天衣〈新天新地〉攜貓狗逐野地的鄉野墾荒;劉克襄〈濕地的蝦猴〉實地考察蝦猴生態史,反石化的呼籲;楊澤〈大地震──一個小男孩的見證〉小男生飽受的驚嚇,被大地震震壞的童年。總有一天,這些來自人跟生活產生的火花,都將成為歷史。那時,我們可能要編的是「年度雲端散文選」(多麼詩意的書名)。
有些時候我們會特別意識到時間的行走,在生死相交,季節推移的瞬間,在全然孤獨又無助的時刻。散文需要向外索,也要向內求。生命經驗可遇不可求,然而靈視則必須成長於絕境和孤獨,置於死地而後生。宇文正〈聲音也會老的〉發現手術只能力挽有形之肉身,抽象的聲音或者眼神,是無法回春的。聲音一老,人就老了。她曾經擁有一段奇特的經驗,一邊陪癌末的媽媽,一邊在股市當記者,擁有大量自己的時間,每天可以回家彈楊琴唱歌。「極樂世界」時期的孤獨狀態,讓她領悟到聲音會老的秘密。呂大明〈生命的衣裳〉寫生命的遲暮。生命是襤褸的衣裳,然而只要活著,就必須努力縫綴。散文以西方而古典的意象鋪排而成,浪漫而唯美,以詩筆寫生之艱難,也寫生之堅韌。徐國能〈夕照樓隨筆二則〉則在陽光如熾的盛夏寫無所不在的死亡。他觀察垂死的蜜蜂,感受生之衝擊,在死亡身上體會靈魂和肉身的存在。又或者無法安靜的躁動春日,在蹉跎時光的遺憾中,捕捉到渺茫而悵惘的思緒。這篇散文安靜而憂鬱,寫法非常徐志摩,寫法傳統又極為現代,是嶄新的「徐」氏風格。
3.
今年的散文選非常特別,幾乎無法以主題歸類。即便勉強分類,旅行、飲食和懷舊這三大類型也都有了混雜跨界的風貌,跟前幾年清晰可辨,單一主題式的寫法相去甚遠。至少我在編九十四年散文選時,它們各就各位,撈過界的很少。
成英姝〈男人與沙漠〉、余光中〈黃山詫異〉、蔣勳〈薩埵那太子捨身詞虎〉、張瀛太〈深山色狼〉以及董成瑜〈夢與夜宿機場〉均可歸入旅行文學。余光中〈黃山詫異〉是很典型的遊記,山水行旅筆筆分明,旅行是朝「外」看,把個人縮到最小。相較之下,其他四篇向「內」望的比例增加。成英姝〈男人與沙漠〉寫新疆沙漠賽車手活在當下的熱情,挑戰險惡的勇氣,卻也同時寫自己的愛情觀。蔣勳〈薩埵那太子捨身飼虎〉只有起始時的「麻線鞋」和結尾跟旅行有關,餘則寫佛經啟示。張瀛太〈深山色狼〉寫在中國某市場買威而剛,生猛爆笑,可是我們連這市場的名字都不知道。董成瑜〈夢與夜宿機場〉的書寫空間在機場,不像「正宗」的旅行文學。然而機場經驗確實是旅行的一部份,這種平凡的題材最難寫,必得恆處孤獨,心靈異常敏銳,才能透視平凡,才能在夜宿機場時,發現過境大廳竟似非洲大草原,兩三百人的打鼾變成兩三百隻獅子的草原大合唱。
飲食散文亦然。王盛弘〈大風吹〉寫童年的零食,同時寫故鄉的人事,說是飲食散文也行,懷舊散文亦未嘗不可。張曉風〈山寨版的齊王盛饌〉則同時兼有飲食和知識散文之趣,從炒雞腳趾頭(雞跖)開始,上溯古籍,下及唐宋詩,考古兼嘗味。飲食散文至少在兩三年前是高峰,今年似乎「退流行」了,它變得低調圓熟些,向旅行、憶舊靠攏,或者成為散文的配角。
今年收入了幾篇精彩的親情散文,張讓〈好一個女子〉、阿[女烏]〈夢中的父親〉、廖玉蕙〈我的媽媽嫁兒子〉、吳晟〈不合時宜〉以及吳均堯〈身後〉。其實不太願意把親情散文的標籤貼在〈好一個女子〉上,那會狹化這篇佳作的視野。此文固然是憶故人記舊事,對母親這個角色和職責的反思,則是另一個不可忽略的重點。張讓以歐巴馬浪漫勇敢的母親和兇惡高傲的虎媽對比,充滿思考的熱情,和批判的力道。她認為虎媽是中國文化裡的糟粕加上美國式自戀的最壞示範,一針見血,讓人喝采。〈好一個女子〉本來是寫母親,卻又岔出去談親子教育,左右開弓再打壞母親的示範,讚美自己母親的不凡。張讓以知性散文見長,思考是她的長項,寫最親近的母親,筆調既近又遠,既親又疏。好一篇散文。
4.
有兩文不得不提。一是林青霞〈瓊瑤與我〉,一是馬任重〈上課睡覺的女人〉。林青霞主演過許多瓊瑤的電影,由她摯筆近身寫瓊瑤和瓊瑤的電影,最精彩的電影史筆莫過於此。〈瓊瑤與我〉同時寫成長和母親,以及瓊瑤的愛情。多條線路均以瓊瑤為軸心輻射出去,層層疊疊,卻是條理分明。〈上課睡覺的女人〉是個九二一受災女人的悲傷故事。馬任重是社區大學老師,他的課堂有個學生是專門來睡覺的。這女人在九二一地震時失去先生和家人,因此長期失眠。教室讓她覺得安穩,讓她放鬆,也只有在教室,她才能入睡。初讀這篇散文很震撼,久久無法平息。作者的文字很平淡,然而故事動人,它令我印象深刻。九二一的創傷並沒有消失,只是未被持續發掘,或者,被善忘的社會遺忘了。
今年新人的表現亮眼,他們或者初試啼聲,或者已經出版過一兩本書,得過一些獎,然而均是可期待的散文新筆。這張名單包括言叔夏〈白馬走過天亮〉、張耀仁〈讓我看看你的床〉、吳宗霖〈髒話練習曲〉、吳億偉〈鼻音〉、吳妮民〈週間旅行〉、林育靖〈佛像店夫妻〉、吳柳蓓〈陪姪女一段〉、林怡翠〈耳環〉、黃信恩〈熱臀記〉、吳鑑軒〈陰毛〉、吳睿哲〈龍蝨的眼睛〉,以及楊富閔〈壞春〉。這批新力軍,為散文選增添了向榮的新氣息。
年度散文獎得主是周芬伶。近幾年來她筆耕最勤,質量俱佳,散文風格迭有變化。她的散文狂熱而勇敢,節奏快,善於自剖也剖析他人。她擅長寫人生的黑暗,或者心靈的陰暗,然而也會幽世間一默,或者嘲諷自己。無論是《蘭花辭》(2010)或《雜種》(2011),都足以獲得年度散文獎。今年入選的〈美女與怪物〉是她在《雜種》形塑的怪咖美學,美和怪是一體之兩面,美也是生命中最大的創傷。
感謝入選的所有作者,感謝你們給我一年的工作,以及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