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序
它們全都是充滿創意、有趣的小說--百年小說選序 侯文詠
作為編者,先說我唯一的辯詞:
選入這本年度短篇小說選的這十四篇小說,各自有完全不同的風貌,相同的只是,它們全都是充滿創意、有趣的小說。
儘管我的辯詞有些像市場的吆喝,但讀完的人應該知道,我不是。
對於只喜歡好好閱讀小說,享受閱讀的樂趣的人,你可以跳過後面一大段,直接從小說選文開始讀起。因為這就是我要說的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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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年度短篇小說不是容易的工作,首先要窮極碧落下黃泉,把一年來在台灣發表的短篇小說找出來,接下來是耗費心力的篩選、閱讀。初選出小說之後,更頭痛的是整體的通盤考量以及取捨的掙扎。
我兒子曾對我感歎過,覺得人生選擇比努力重要。他的論點是:只要選擇正確,就算努力不夠,都還有機會。反之,一旦選擇錯了,哪怕再怎麼努力,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關於人生,我或許沒有那麼斬釘截鐵,但把這論點放到年度短篇小說選的編選工作,我倒是完全同意的。
進一步,我不免想起,過去那些歷史上留下來的,所有那些我們有機會讀到的一切,包括經典名著、歷史文獻、各種說法、定論,應該也經歷了這樣的過程吧。
那麼,到底是誰決定了那些可以留下來,那些不被留下來。而這些存在的,果真比消失了的那些更值得留下來嗎?
因此,當選出來的稿子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時,我並沒有努力完成了其他工作時應有的欣慰。老實說,一點也沒有——正因為出版社授予了我一人獨斷的權柄,因此,油然而生的一股毛骨悚然,反而更能精確地形容我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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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題考題:
100年短篇小說選所選的十四篇小說,完整地代表了這一年度整體的台灣短篇小說的樣貌。
面對這樣的題目,我相信大部分人會認為標準答案是(○)。但由我作答的話,我的答案應該會是 (X)
並沒有唱反調的意思,我的理由其實也不難。只要看看台灣報紙上每週的華文小說暢銷排行榜,不難發現,我所選出來的大部分小說,並不是那份被輕文學、網路文學、羅曼史文學、奇幻文學占據的排行榜裡面的主流。換句話,這十四篇小說(儘管是我心目中非常精彩、有趣的小說),從數量來看,代表的其實只是台灣讀者閱讀的樣貌的一小部分。
既然如此,問題又來了。所謂的《年度短篇小說選》,或者是說這個傳統,到底在選什麼?代表的又是什麼?又選給誰讀的?
幾十年前我的小學畢業旅行目的地是日月潭。那時環潭公路還沒有開通,加上交通不便,我們一群小學生又是坐車、坐船,先到這裡,然後是光華島、德化社……儘管花費時間很多,但處處都賣不同的特產,處處都有不同的驚喜,至今回想起來,那是一場充滿想像與回憶的旅行。這些年再度驅車遊日月潭,發現環潭公路開通之後,環潭一圈只需半天不到,到處賣著來自相同供應商的特產、驚喜也不似當年……便捷、快速固然是我們樂見,但是對於發現過程失去了它原來的多樣性、豐富層次,卻也形成了一種說不出的喟歎。
作為一個資深小說讀者,一路閱讀小說的經驗,似乎也對應了這個旅行演變的過程。過去出版市場或許沒有今日這般蓬勃,但樣貌豐富、充滿創意的小說,在報紙副刊、文學雜誌、日常生活的話題中,占據著一定的發言權與影響力。時至今日,報紙副刊版面減少、文學雜誌停刊、作為日常生活話題的功能也逐漸被影視娛樂取代……
這個全球化、資本主義化的過程,從政治、經濟、商業學術、文化……幾乎滲透到了所有的領域,舉世皆然。這個過程中,憤憤不平的人有之、感傷失落的人有之,甚至覺得小說這門精彩的技藝會隨著時代逐漸消失。
我倒沒這麼悲觀。
就像套裝旅行風行一時之後,就有人願意放棄套裝旅行的便宜、方便、效率,而想擁有要有更精緻、更個人經驗的自由行、居遊、學習旅行……一樣,在我看來,更深刻地認識這世界的渴望,閱讀有創意、多層次的文學作品的慾望,永遠是人類內心世界無法自抑的需求。
因此,對我來說,編選年度小說選,與其說呈現台灣主流閱讀的品味,不如說,堅持一種好小說的標準、樂趣,希望讀者能因而發現更多小說樂趣的可能性,並且陶醉在其中。
(啊,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太有趣了!)
堅持、改變,為文學的閱讀世界發現新的出路。私心地說,這個有點接近「革命」的概念,是吸引我這個樂觀主義者,來主編年度小說選,最重要的誘因。
為了展現小說不同的樂趣與可能,我盡量地選入了各種不同樣貌的小說。這在我的辯詞裡面第一句話就說了:
選入這本年度短篇小說選的這十四篇小說,各自有完全不同的風貌。
這當然不是偶然,而是從一開始,我就希望它們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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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小說的分類,在我心目中,最重要的分類只有兩種:一種是有趣的。一種不是。感謝年度短篇小說選的作者們,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寫出來的精彩小說,編輯這本書時的種種意圖,無非都只是空中樓閣。
說到有趣,小說讓我們聯想到的往往是:精彩情節、深刻刻畫、動人感情……這些固然都是有趣,但有趣的小說不僅僅是這樣。如果把小說當成一個舞臺,在這個舞臺上,發生的一切,不管是劇情、對白、演技、服裝、造型、燈光、音樂、觀眾的氛圍……一切想像得到的,想像不到的,都可能是有趣的。
在這十四篇作品裡,類似這樣出乎意料的的創意,比比皆是。
像是顛覆。
在駱以軍的〈小三〉中,顛覆了所謂小三是「男人在老婆之外,另一個不被主流社會價值認可的女人」的定義。反過來,男人也可以是小三,在虛擬的網路世界裡被那個另類的「主流」社會排斥。在黃正宇的〈土匪〉裡,一場郵局搶劫的紛亂之後,搶人者和被搶者的定義不再是原來我們認知的那個關係了,更進一步想,我們發現,我們原來相信的,可能是有問題的……
像是隱喻。
在袁瓊瓊〈太陽〉裡面的盲人以及他們看不見的太陽之間黑暗與溫暖的對比,在鍾旻瑞〈醒來〉裡面關於嗜睡與一場不願醒來的青春的相應,在張英□的〈有塵室〉,高科技的無塵室與化糞池水肥的突兀,在任曉雯的〈槍聲如雨〉裡面從未現身的前妻以及夢中的槍聲……
像是觀點。
在蔣曉雲的〈百年好合〉裡,關於百年的切入,在彭寬的〈禁武令〉中,對於「俠」的引申,在李桐豪的〈非殺人小說〉,籍由一則命案帶我們看到一棟公寓裡,百無聊賴的日常生活,在鍾文音的〈台北發的末班車〉,帶我們見到故事人物急於逃離故鄉這個宿命之地,創造新命運的堅決。在張曉慧的〈月光迴旋曲〉,到我們用一種紀錄片式的觀點,帶我們進入一種災難的情緒、真實的情感……
像是敘述。
在吳鈞堯〈神的故事〉裡,用一種如夢似幻的敘述,講了一個風獅爺違背了神的沉默,拯救凡人的故事。在包冠涵的〈耳與耳〉用了最溫柔的娓娓道來說了一個最悲慘的故事,在謝文賢的〈鏡子〉用一種史詩般的關照,講述一則家族的興亡盛衰……
這些種種,讓小說在乾淨的字裡行間,在生命淺淺的表像外,一層一層添加了令人驚心動魄的厚度。在在讓我們看到小說這個有趣的技藝,無限令人驚喜的可能。
當然,小說的創意,和有趣,不僅僅是這樣,更多的風格、對白、譏諷、挑釁、人情世故、生命、時間的喟歎……都是在其他領域稀有,但閱讀精彩的好小說時,很容易享受到的獨門樂趣。
4
這些差不多就是我的辯詞(或者吆喝詞)了。
也許有人要問。對一個主編年度文選的人來說,為什麼不是權威的評論或導讀,而是辯詞或吆喝呢?
事實上,作者寫了好作品,編者很努力地把它們挑出來,這固然成就了一些事,但光是這些是不夠的。
如果說選擇真的比努力重要,從這個觀點來看,截止目前為止,我做到的,無非也只有比較不重要的那個部分而已。
最後是什麼決定這些被挑出來的作品,能不能留下來呢?
我心裡很清楚,是讀者的選擇。
因此,容我再吆喝一次,
選入這本年度短篇小說選的這十四篇小說,各自有完全不同的風貌,相同的只是,它們全都是充滿創意、有趣的小說。
真的。請不要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