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會（增訂新版）

名人推薦：文壇名家王鼎鈞、朱炎、董保中、李奭學對蔡文甫的作品極為推崇讚譽。

作者與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等並列為《現代文學》雜誌重要作家。

曾獲中山文藝獎、多次副刊、圖書類金鼎獎以及中國文藝協會榮譽文藝獎章暨新聞局金鼎獎特別貢獻獎。並榮獲金石堂「2008年度出版風雲人物」。

感情陷阱
梅娟突然驚醒，猛地縱起身，把大衣從箱中拖出。把先前拿出的東西又塞了進去。她太笨了。大衣可以穿在身上，又可擱在手臂上；為什麼事前沒有想到這一點。

她該快點收拾。爸爸說不定什麼時候回家。也許到深夜，說不定下班回家吃完飯再出去。如果看到她這樣子逃走，她所有的計畫就告吹。

箱子裝滿了放在一邊。還要換去身上的學生制服。今天是她特別興奮的日子，從此以後，這套衣服不要再穿了，她將以另一種身分出現。再不是王梅娟、王小姐；而是毛太太─毛得遜太太。高跟鞋，尼龍絲襪，穿長大衣，燙頭髮。再不要在家裡聽爸爸媽媽吵架；也不會放學回家看不到人，還要自己弄飯吃。

梅娟把那雙參加宴會的尼龍絲襪找出來，只套了一隻腳，就感到猶豫起來。

她現在還不是毛太太。毛得遜嘴上說得好，他要和太太離婚。可是什麼時候才能兌現啊？

如果早點知道他有太太，不和他來往就好了。當時真想不到，那樣年輕的大老闆，會在送過大衣以後來陪她在家中聊天。一次、兩次、三次─她早該趕他出門的。

那有什麼辦法呢？毛得遜像都算好她單獨在家才來的。她滿腔寂寞、怨恨，正沒有辦法傾訴；有個人談談的確可以解解悶。而且他人長得又「帥」，說話又甜；怎樣都猜不到他有太太。現在知道他是個有妻子的男人，卻沒法從自己心中把他趕走了。

一雙襪子穿好了，高跟鞋也套在腳上。試走了幾步，不習慣，那是因為穿的次數太少，穿久了就會神氣起來，用不著焦急和憂慮。

一切都收拾好了。梅娟的目光巡視自己的房間一周：鏡子、化妝品、牆上剪貼的明星照片，還有睡在壁櫥角落裡和床頭的許多洋娃娃。

每年過生日，爸爸總買一個洋娃娃送給她。買來的洋娃娃，一年大似一年。可是，不論怎樣大，洋娃娃和她睡在一起，只有她一半長。

她白天夜晚都很寂寞，只有洋娃娃陪伴她。今後可好了，她有毛得遜陪她在一起，就用不著那些洋娃娃了。

右手提黑色旅行箱，左臂挾著大衣，走出房門，再掉轉頭，對仰在床頭的洋娃娃說：「洋娃娃再見！」

再見了，一切都再見了。包括爸爸、媽媽，學生生活和少女生活。

她走到書桌旁，用蘸水鋼筆，在媽媽留給她的紙條後面，加了幾句話：

爸、媽：我走了。
放學回家，我不願意燒飯，也不願看媽媽成天打牌；更不願意看兩位老人家成年累月吵架。你們不要找我。我自己會處理自己的事情。我不能再蹲在家裡過寂寞的生活了。我太怕寂寞了！
再見，永遠再見！
梅娟上

拋下紅桿鋼筆，她覺得寫得很滿意，拎起小箱子向門外走了，彷彿又有點不對勁。她今後的日子，短期間內，可能比在家還要寂寞。毛得遜不能和她生活在一起，現在只能偷偷摸摸的，假借到中部、南部分店視察業務的名義，和她住幾天。等離婚的手續辦完了，才能晝夜地廝守在一起。為了未來的幸福，她不能不接受眼前的寂寞。紙條上的話需要改一改嗎？

不需要。但她應該帶走一個洋娃娃。
旅行皮箱放在擺書包的椅子上。梅娟又匆匆地趕回房間，抱了一個洋娃娃在手中。她單獨一個人時，仍由洋娃娃陪伴。看樣子，她將在短期間，離不開洋娃娃了。

走出房間，用力把門闔起。她再不要走進那發霉的地方了。
梅娟迅速地衝到椅旁，提起旅行箱，便向門外走去。
到了門口，就看到父親，歪戴著無頂的絨帽，手裡抓著晚報，搖搖晃晃地走過來。

父親問：「妳去哪兒？」
「我……我去……」她結巴地說不出話。的確沒有想到爸爸這樣快回來；或是說忘記這正是爸爸下班的時間，沒有想妥應付爸爸的話。「去……去旅行。」
爸爸上下打量她。「去旅行？現在不是寒假，又不是暑假，又旅什麼行？」
沒有錯，爸爸說對了。這隻旅行箱，就是暑假時為了旅行，才由爸爸買回；現在當然不能再去旅行。爸爸的眼睛仍然盯住她。她的樣子一定很滑稽。左手提箱子，右臂擱著大衣，還抱著一個洋娃娃。

「旅行還要帶洋娃娃？」父親已走到書桌旁，把晚報摔在桌上，迅速地低頭看藍水瓶壓著的紙條。
梅娟的臉龐發燙，一會兒便燙到頸項。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她會站在旁邊親眼看父親讀那些胡說八道的話。現在上前去搶也來不及了，只好乾瞪眼讓爸爸念下去。

她倏地起了一個念頭：為什麼還要呆站在這裡？這正是她逃走的時候啊！
踅轉身，便向門外衝去。可是高跟鞋、旅行箱、洋娃娃拖著她走不快，也走不遠。

她聽到爸爸在身後大叫：「小娟，小娟，站住！聽我說。」
當然她不想站住，但再走幾步，爸爸就擒住她了。

「先回去，有話好好說。」
她擺動著肢體說：「我不要回去。讓我走，我和您『再見』。」

「妳為什麼要離開家？」爸爸仍抓住她不放。
「我在紙條上已寫好了，我怕寂寞。」
「不要站在路口講道理：路上來去的人多。回去把話說清楚，我會讓妳走的。」
父親已把她手中的箱子奪過去。她也怕左鄰右舍的熟面孔，不得不跟父親回家。
她抱著洋娃娃和大衣，僵立在屋中，不想坐下。話談完就走，不必再留戀這個家。

爸爸問：「妳到底去哪裡？」
「我去結婚！」
她看到爸爸先是一愣，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喜事啊！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從來沒有反對過妳的意見啊！妳為什麼要瞞住我？」

真的，爸爸從沒有反對過她任何行為。只是她內心覺得這件事不大對勁，所以才不想告訴爸爸。實際上說穿了還不是一樣，爸爸反對也沒有用。
梅娟說：「還沒有到結婚的階段，只是先和他在一起。」
爸爸面上的笑容收斂，搶著接上去：「妳是說『同居』？」
爸爸把「同居」兩個字說得特別響亮。她緊皺起眉頭。心中怪爸爸為什麼要說得那樣難聽。她本來不想回答；但胸中的一股怒氣逆伸，話在心中很難停留。

她說：「是的，先同居，然後再結婚。」
「為什麼現在不結婚？」
「對方和太太離婚的手續還沒辦好。」
剎那間，她看到爸爸的臉色發白，鬍鬚和頭髮彷彿也跟著變白。她心裡感到好笑，這又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只要毛得遜愛她，遲結婚和早結婚又有什麼兩樣。

爸爸像是撐持不住了，倒在門旁的籐椅上，呻吟著說：「妳……妳為為什……麼要有這樣想法？」
「因為你們不管我。媽媽只顧打牌，爸爸不是在外面遊蕩，就是在家中吵鬧。我不是被寂寞逼得要哭；便是被吵鬧逼得要死。書不能念，覺不能睡，吃飯沒有一定的時間。與其在家裡活受罪，還不如到外面去尋找自己的生活。」

她一口氣說完心中想說的話，覺得舒服了不少。可是眼見爸爸兩手抱著頭，像快要哭出來了。
爸爸說：「妳為什麼不等別人把婚離定了，再去─？」
「我等不及。」
「妳等不及，妳就走吧！」爸爸把腳旁的箱子踢一踢。「妳走了，我在家更蹲不住。我也要走了。」

「爸走了，家怎麼辦？」
「讓妳媽去自由處理吧！」
突然之間，她感到爸爸又老又可憐，真不想離家。可是，毛得遜在火車站等她。他說：「妳一定要來。等到天亮，我都要等到妳。」就憑這句話，她就值得為毛得遜犧牲了。

她拎起箱子向外走時，爸又喊住她。「妳去什麼地方？」
「還沒有決定。」她想，爸爸還在動腦筋挽留她，讓她出走，絕不是真話，她當然不能把真話告訴爸。
「妳跟誰一道走？」
女兒遲疑了一下，咬一咬牙，表示自己的決心。她平時對爸爸倒無所謂，只是十分地恨媽媽。媽媽如在這兒，她就不會說得這麼多了。
她說：「是『華美』服裝店的老闆。」
「叫……毛……毛什麼？」
「毛得遜。」
爸爸猛地跳起，把他帶回的、摔在桌上的晚報，打開在她面前，厲聲說：「妳看！」
她順著爸爸的手指方向看去，只見黑壓壓的大標題在眼前躍動：

華美服裝總匯
驚傳惡性倒閉
毛得遜捲款潛逃已被警方扣押

她還想仔細看新聞內容；可是全身戰慄，雙眼冒火花，暈眩又暈眩，她馬上就要倒在地上了，根本就看不到那扭扭捏捏、密密麻麻的小字。
她哇地叫了一聲，已拋去大衣，抱著洋娃娃衝進自己的房間。

感情陷阱梅娟突然驚醒，猛地縱起身，把大衣從箱中拖出。把先前拿出的東西又塞了進去。她太笨了。大衣可以穿在身上，又可擱在手臂上；為什麼事前沒有想到這一點。她該快點收拾。爸爸說不定什麼時候回家。也許到深夜，說不定下班回家吃完飯再出去。如果看到她這樣子逃走，她所有的計畫就告吹。箱子裝滿了放在一邊。還要換去身上的學生制服。今天是她特別興奮的日子，從此以後，這套衣服不要再穿了，她將以另一種身分出現。再不是王梅娟、王小姐；而是毛太太─毛得遜太太。高跟鞋，尼龍絲襪，穿長大衣，燙頭髮。再不要在家裡聽爸爸媽媽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