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帖◎土語匯
〈打 豁〉
是說閃電。
只有鄉村的閃電,才配稱得上「打豁」。城市裡的閃電是不能用的,品質不好,還得去付昂貴的電費。
鄉村的烏雲像驢群一樣,灰濛濛而來,又灰濛濛而去。這一團團灰驢們,先是在天空散步、啃草,後是交頭接耳,交流思想,再是聚攏合併,然後,才在天上開始任意馳騁。驢腿間的最好距離是:疏可跑驢,密不透風。像齊派的篆法。
久旱的禾苗在下面都靜靜地蹺著腳,呆望著,等待一場雨水的滋潤,內心喊渴。像你當年在六樓下焦急期待情人跫聲的那種心情。
大地頓時開始熱燥。
忽然,這個動詞就出現了,在北中原大地上,在天地連接之處。它是寫在天上。光的根鬚。
──打豁!
彷彿佈滿大樹白色透明的根條。這是永遠不曾重複的閃電。世界上的閃電每一條都是不雷同的。原創的閃電。
那是誰把烏雲扒開一個大口子。挺傷心的。打開豁口,讓關閉了整整一個夏天的情感此時盡情地釋放出來。
如你面對久別失散的情人,伏在肩頭,該去失聲痛哭。
〈砍 刀〉
從小我就這樣稱呼螳螂。
在北中原鄉村流行的昆蟲排行榜中,最能獲「風度獎」的,我認為首推的一員,就應該是螳螂。雖小,卻端著大架。
秋天來了,鄉村的鳥兒們一一起自大地,都忙著去田野抒情,糧食入倉,鄉村詩人忙著去寫蹩腳的憫秋詩句。只有它,螳螂,高高地站在禾梢之上,從容站立,不可一勢。它敢與最後來臨的秋霜對峙:
二目圓睜,揮著一方大砍刀,立在秋風裡,活脫脫一副關老爺相。
那個年代,我正在鄉村寂寞地習畫,描摹一本鄉村版的《芥子園畫譜》。因為有螳螂的出現,我才感悟,發現齊白石畫中,最妙靈之處,就是有一種鄉土性情永遠在貫穿,他可是個一輩子充滿「地氣」的農民性情的畫家。
而其它「洋派」的中國畫家,骨子裡就沒有這種東西。如劉海粟、如林風眠、張大千、徐悲鴻這另一類大師。
儘管後世有稱齊璜「滿紙村氣」之譏。
在那些小品冊頁中,常會有一隻土生土長的螳螂,從容地扛刀出場,像要在《三國演義》中〈單刀赴會〉。那是一齣鄉村的折子戲。
只聽鄉村一面如滿月的銅鑼清脆地一響,月光的聲音便簌簌滑落,又一響,讓我忍不住得去翻看下一頁。
第二帖◎草木劄
〈曼陀羅‧孫二娘配藥〉
我小時侯稱它“山大麻子”“山茄子”。在我眼裡,比其它草們更有用途的是:它那一團團毛刺刺的果實可以堵住鄉村縱橫交錯的老鼠洞。像《水滸》裡一種叫狼牙棒的冷兵器。覺得會讓鄉村鼠王一籌莫展。這種童稚之舉只能使鼠們更堅信向下的努力,紮根深處,深達地心,不會從根本上去達到遏制的作用。
在我們村四周、田野或壟頭上,時不時地站滿這種威風凜凜的曼陀羅,讓鼠們探首,遠遠地望著。交頭接耳,敬而生畏。
高達三尺,莖直粗狀,開著漏斗般的白花,像是一出“告鼠白皮書”。
那花名就叫洋金花。我初次聽到姥爺說這稱呼時,覺得像喊一位鑲金牙的女人。個高。燙髮。
村中的隊長叫黑老包,據說,早年是從山東菏澤那邊逃荒過來的。一個異鄉人能在本土村中當上“首腦級別”的人物。除了本村的民主程度外,還可見其人的聰明。黑老包有個習慣,每到支氣管喘息發作期間,就采下洋金花,曬乾,搓碎,放在煙斗中當煙吸,說可治急喘。有一年我們割草歸來,在路上相遇,他友好地讓我嘗試一口。我狠狠地吸了一下,一股幹苦之氣浸入喉嚨。嗆住了,我忙把煙斗轉讓給他。
因為珍惜,他還怕我多吸呢,順勢就說:“是不能吸多,吸多會中毒的。”
他說得有道理,可能是經驗之談。
三十多年後,我從一個河南同鄉大植物學家吳其濬編的《植物名實圖考》中看到它的面孔:“曼陀羅,人食之則顛悶,軟弱,急用水噴面乃解。”這段文字詭秘,說它是一種背景與身份複雜之花,需要解密。
關於曼陀羅,江湖上還藏有一個天大的秘密,我現在道出來,也不算破了江湖規矩:一位鄉村醫生告訴我,蒙汗藥主要成份就是曼陀羅加工製成。它是古代最經典的麻醉劑。
這藥在宋人傳奇小說裡經常以不同面目出現,是那時俠客們手中必備的流行之物,與二戰時期國際間諜隨身攜帶的消音手槍、現代女士小姐隨身攜帶的口紅、高官汙吏常帶的壯陽春藥一樣:都屬於流行與時尚物。
《水滸》裡被孫二娘、朱貴們麻翻的魯智深、宋江、戴宗、徐寧這一類江湖人物,說到底,其實都是被我們鄉村的一棵棵達三尺之高的曼陀羅麻翻在地的。一日之內,不得動彈。
“著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腳水。沒半個時辰,兩個公人如夢中睡覺的一般,爬將起來。我們卻如何醉在這裡?這家恁麼好酒!”施耐庵是這樣紀實的。
不是酒好醍醐灌頂,而是酒罈邊隱藏著一棵常在黑暗深處發笑的曼陀羅。李時珍叫風匣兒,花白,鮮亮,在交叉的毛絨絨綠葉上,花朵穩穩坐著,依然像一朵巨大漏斗。正頗有心計地設著一方小小陷阱。
第三帖◎鄉村譜
〈地理志〉
趕鵝
這個村名就叫趕鵝。曾經是動詞不是名詞。如今靜止而不走動。
《滑縣誌》上載,米國兩位使臣為唐王進貢寶鵝(米國屬中亞,繞道河南,肯定是借公款旅遊。馮考),路經大潭,就是我老家高平鄉馮潭村附近,在潭中浴鵝。鵝浴後,得靈氣竟騰空而飛,兩位使臣急急追趕,追到此地,鵝就從這裡上天了,天在這裡有個小縫。這地方就叫趕鵝。
趕鵝村和我父親從小生活的馮潭村相連,地頭連著地頭,草根交纏著草根。父親割草時會經常到那村。這邊的青蒿伸到那邊的傳說裡,地下一條蘆根連著兩村。編傳說者肯定考慮到地理比例。
外出了近半個世紀年,父親終於回來。葉落歸根。在相鄰的土地上,父親的墳如今座落那裡,沉寂,無語。小土丘像當年教我寫字時的一方硯臺。和母親靜歸大地。燒紙時看一眼對過,田野裡一片迷蒙。
妹村
舜帝賜董父為豢龍氏,居韋城,到夏時,封劉累為禦龍氏,地址還是居韋城。韋,當年的一個國家符號。
韋國就是現在我小時候生活的留香寨北面的妹子村,《詩經‧鄘風》裡有“爰采唐矣,沬之鄉矣”。因諱“沬”字,改為妹子村。我們簡稱叫妹村,發音卻不是mei,姥姥姥爺發音miao,卻叫“妙村,”這裡至今還用此音。不知是否古音?
有一年看到譚其驤先生編著的西周地圖,在我故鄉的地方,就標明“沬”,當為衛都。
豢龍氏善養龍,他從事的恐怕是中國最氣派的服務工種,現在清華畢業也分不到此項工作。不玩則已,要玩就玩大的,這不同於養驢養馬養珍珠鼠,那可是專門養龍啊,只有非凡的奇人才可從事操作,當今世界最大富豪比爾蓋茨頂多經營個電腦。
我就考證,養龍場地就在當年我家杏林附近。多年來,看了那麼多無用有趣的閒書,我一直不知道龍是吃素還是吃葷以及它的營養結構。但我知道妹村親戚家的人都愛吃杏,吃留香寨的麥黃杏。
妹村有一家親戚,每到杏熟時節姥姥就帶著我姐按時去送杏。最早的麥黃杏熟時,每年都送滿滿一柳籃子。經過河門頭、牟家倆小村,走七裡半土路就到。鄉路邊種有打瓜,開著黃花。不動聲色。
桑村
以我家舊房為中心,劃弧計算,桑村離我村十來裡,舊縣誌上說“古衛有桑間濮上之地。”“桑間”就是桑村鄉一帶,古時這裡桑樹成林,該村恰在其間,就叫桑村。這樣說一點不牽強。
嚴肅的歷史對我的故鄉這樣評價:《禮記》和《漢書》裡稱“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衛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
這些資料來自官方權威,讓我覺得“桑間濮上”始終是一個貶義詞,說的都是靡靡之音,在主旋律前面自豪不起來,和我少年時代偷聽敵臺裡的鄧麗君歌曲一樣。繞梁三日。我衛地的先人風流多情,都善寫愛情詩啊。看看《詩經》裡的“衛風”就知道,衛風大多是“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時刪掉的作品。
大片桑樹在《二十五史》裡生長,泛綠,泛紅,消逝。留下幾棵。那村裡有人制桑叉農具,經常麥收前到我村來賣。我姥爺打麥場時說:這桑叉是桑村人熥的,好使。
桑村還是本土某一時期一個敏感的政治符號。在北中原印象裡,貫穿有一種晴雨錶的氣息,當年一位大人物的祖墳半夜被扒了,說是風水從此被破,便幹不成事。政治更迷戀迷信。
學堂崗
我父親在世的一年,我倆騎自行車到過那裡一次,去弔唁村裡的一個我該叫姑夫的親戚,回來路過學堂崗,父親說,去看杏壇吧。
歷史上稱這裡“平廣突兀,近崗土皆赤色。”相傳孔子周遊列國在此講過學,故名“學堂崗。”涼亭裡有一通杏壇碑,後人記載這裡是“孔子設壇講學之地,四子言志之所。”那是《論語》裡著名的一段“抒發我的理想。”
我們這裡至今還把學校稱作“學堂,”古風猶存。
孔子述而不作,我也只好把文寫短一些。草莖一截。
落陣屯
子路和我在一個縣裡工作,只是中間有兩千年的時差。
子路在我現在居住的長垣當過首位縣令。18歲我一次進城,看到過縣政府舊樓上有一“子路治蒲”的舊匾額。充當了政府的一方帽沿。今縣令當以古縣令為豪。
子路後來在衛國被蒯聵所攻,身負重傷。子路臨死前也要把頭纓扶正,他喜歡風度,需要形象工程。傳說在這裡落陣死去,後人紀念,這個村就叫落陣屯。名字一直就這樣叫下來。
前年我騎車到北郊“散車,”看到公路上牌子標明竟是“羅鎮屯。”一問,原來縣裡有一位領導說是原名不好聽,新時期要開發經濟,不祥,就改為這個新名。
這是一個地理細節,卻幹了一件點鐵成石,弄巧成拙的事情。我對人說,不祥?北京不是還有公主墳嗎?
當今政府官員以為自己什麼都瞭解,揮揮刀,咯嚓一聲,果斷,一下子就把歷史的睾丸割斷半個。斷口處敷上時代的水泥。譬如當代所謂的經濟開發。
張三寨的桂陵之戰
少年時回家,走五十華里路。騎一輛自行車從這裡路過,再穿過林河、葛村,最後到達留香寨。就看到姥姥在村頭早已站著,等待。
歷史學家考證,張三寨是春秋戰國著名的“桂陵之戰”遺址。“圍魏救趙”的成語就來源於這裡的某一片瓦下。遺址社會上大多數人不一定知道,但是現在肯定有大多數人都在使用“圍魏救趙”之計。譬如情場、官場和商場上的聲東擊西,圍你救我。
成語與我無關,我是擦著成語的邊沿繞道而行。自行車碾過的土地裡,一定有箭、戟、鏃、折蹄的馬、風聲、銜枚之聲、銅鈴之聲和孫臏的陰謀。還有這零散的成語。
從張三寨穿過時,每一次我都沒有見過孫臏和龐涓,只見到十字路口一個打燒餅的,使用木炭。臉色亦如木炭。每次我會賣十個草爐燒餅,夾牛肉,要給我姥爺帶回。
燒餅上的芝麻像戰國年代黯淡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