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

得獎紀錄：★ 《燭光盛宴》獲第34屆金鼎獎圖書類文學獎 、《中國時報》2009開卷年度十大好書 、《亞洲週刊》評選為2009年度十大小說。

★ 《橄欖樹》獲中興文藝獎章。

★ 《鹽田兒女》獲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聯合報讀書人1994年十大好書、南瀛文學貢獻獎。

大樹下（節錄）

眼神從病歴表移到她黑色的身影，洋裝閃著華麗的絲緞色澤，蝴蝶般的身影飄進來，她坐下來，在他的側面，一年了，她臉上沒有多一點斑、一條細紋，也沒有一絲白髮，她是蝴蝶，也是一朵迎著陽光卻永遠不凋的豔麗花朵，在這離海邊不遠、陽光強烈的小鎮，她的存在彷彿與小鎮格格不入。

她沒有等他開口，就說：「悶，胸口悶。」

她那樣說時，他就知道她不是為了看病來的，他瞄了一眼旁邊的護士，像對待任何一位病人般的問：「有沒有咳嗽或流鼻水的症狀？」

「有咳，常常胸悶就咳兩聲，夜裡也咳得厲害。」

他拿起聽診器，低著頭，將聽筒靠近她的胸口，隔著光亮柔軟的絲緞，他感覺自已觸著了她的皮膚，她是故意穿著這襲薄似肌膚的洋裝嗎？深到發光的黑色好像一個黑洞要把他吸進去，他把視線壓得更低，反而落在她彎著的膝蓋處，那裡像個斷岸，黑絲緞像瀑布往下垂向地板的方向了，望見那圓滑的膝蓋形狀，他感到自已心跳的聲音比聽筒裡傳來的她的心跳聲還強烈。他把注意力集中到聽筒裡，隨著聽筒的移動，規律的心跳聲，氣管隨呼吸起伏的氣流聲，平靜舒緩，沒有任何異常，他請她轉過身子，從背部聽氣流聲。他慢慢的移動聽筒，怕這一刻很快過去似的，延長聽筒停留的時間。他想起小時候他們也玩著這樣的遊戲。在廟旁的大樹下，坐在小板凳上，他扮醫生，她和其他小朋友扮病患，輪流坐到另一張小板凳上由他看病，他們拿一條細麻繩、三個養樂多空瓶，就組成一個聽診器，掛在他胸前，他將空瓶聽筒貼在她胸前時，總偷偷看著她含水的彷彿有精靈住在裡面的眼睛，他總故意問她很多症狀上的問題，問到她不耐煩的提起腳踩他，憤憤的離開小板凳。

也許是這個快樂的樹下看病遊戲，他往成為一名醫生的路上努力著，讓自已成績保持第一名，偶而掉了名次，便又苦讀著衝向醫學院堡壘。那種晨光微明即起，搶頭香似的讀書衝勁似乎是為了滿足潛意識裡想驕傲的在她面前當一名貨真價實的醫生，也似乎是這樹下的時光使他有一種光榮而安適的感覺，讓他願意以這種感覺做為一生的生活方式。

他將聽診器放回胸前，注視她的眼睛，他知道她有話要說，十幾年來，他們習慣這樣對坐，從短暫的看診裡，傳遞訊息。

他說：「不像是流感，氣管也沒有發炎現象，只需要多休息，多補充水分和營養。」他講的和對任何一位感冒患者講的話類似，讓護士習以為常。

她眼裡像有一根針跳動，刺痛她般讓她瞇起眼，又含著笑意花般的綻放開來，嘴邊微笑的弧線往上揚，他有點心疼，她有什麼心事想說時，先是這樣的表情，在她心裡，正埋著一個深潭，藏滿語言。

第一次他看到她這個刺傷後的如花綻放的笑顏時，兩人躲在廟裡的供桌底下。那個傍晚，他們五個孩子在大樹下玩了一陣，收起板凳，放回到廟裡洗手間邊的小儲藏室，其他的孩子回家去，他們兩個洗了手，進到廟堂，鑽進神像前的三排供桌底下，彷彿躲迷藏般的，他們蹲踞在桌下，從這桌越過那桌，在桌下聆聽善男信女膜拜的念念有辭，看那些走動的身影，從雙腳胖瘦的形狀去想像那些膜拜者的形象，也猜測那些走過的身影可能是鎮上的某某人。他隨她鑽進供桌下，其實是為了吸聞她身上的味道，那混合著汗水的體味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皂的味道，那整個味道就是她，和她那閃著水光的眼睛一樣令他感到愉悅，他跟她臥踞在靠西廂的桌下，抬頭可看到廟辦公室大門，門裡她的爸爸抬進一隻油香箱，從口袋掏出鑰匙解開箱後的封口，左右張望了一下，抓出一把錢塞進褲子口袋，又將封口鎖上，坐在椅子上等著。才一下子辦公室總幹事和另一名幹事走進來，拿著一把鑰匙解開封口，三個人清點起油香箱的錢來。

他們像兩隻疲倦的家犬，懶洋洋趴在地上，他轉頭看她，她眼裡閃過那刺痛的表神，瞇了一下，整個臉又笑開，對他笑，那麼尷尬的，不知所措又迷惑的眼神，他好像在瞬間長大，因為讀懂那眼神。她八歲，他九歲。那個傍晚供桌下的嬉玩，成為他們探索現實世界的一道門。日後，他們又鑽到那底下去，蹲踞在桌下注視辦公室的那道門，看著她爸爸總是熟練的在總幹事和幹事進來前先拿走油香箱裡的部分鈔票。有一天，他們也看到他的爸爸輪值保管油香箱時，如法炮製的自備鑰匙先拿走一部分錢，他們都鬆了口氣，好像桌下窺伺所見的已不是秘密，他們扯平了，心裡各有一個負擔，他們猜測那兩個一起監督開箱的，是故意留時間給他們身居廟組織委員會委員的爸爸有機可趁，並從中分一杯羹。他們沒有談起這個揣測，卻又感覺彼此知道對方的想法。

到了高年級，他們都不再鑽到供桌下了，辦公室的開箱儀式已是現實的一部分。他們意識到自已身上穿的用的，都是善男信女的奉獻，兩人眼神的交流包含了那種了解與謙卑，讓他們默默無語的，把自已當廟裡的神的孩子，當眾善男信女的孩子。從他們的先祖在這個小鎮落居，參與廟宇的建造時，他們就是神的孩子了。

他們先祖，從海的另一端越過黑水溝，為謀富庶之地，坐在小船上搖晃了幾日才登上岸，據聞帆船一艘接一艘，載運了一整個鬧乾旱的村子村民，上了荒蕪的岸，有的沿岸就地取材結茅屋，有的在離海遠一點的地方發現了可耕的土地，便落戶耕種，生養下一代，並為隨船帶來的神像立了小廟，祈保在新土地上風調雨順好耕作，年年平安。又過兩三代，小鎮成形，逐日繁榮，地方上由農作買賣獲得財富的幾個人便集資加募款，擴大廟宇，他們的先祖就是參與這次擴廟的發起人之一，後世長子一脈承接，自然成為廟宇管理委員會的主要委員，委員會維持每年廟宇的維修，運用捐款善款治廟，錢財進出雖造冊，那暗地裡的分派，便無得知曉。

大樹下（節錄）

眼神從病歴表移到她黑色的身影，洋裝閃著華麗的絲緞色澤，蝴蝶般的身影飄進來，她坐下來，在他的側面，一年了，她臉上沒有多一點斑、一條細紋，也沒有一絲白髮，她是蝴蝶，也是一朵迎著陽光卻永遠不凋的豔麗花朵，在這離海邊不遠、陽光強烈的小鎮，她的存在彷彿與小鎮格格不入。

她沒有等他開口，就說：「悶，胸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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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咳，常常胸悶就咳兩聲，夜裡也咳得厲害。」...

輯一 無浪的語言
1 海邊的婚禮
2 河岸餐廳
3 無浪的語言
4 潮聲
5 漁夫

輯二 海岸風情畫
6 檳榔西施與畫家
7 海岸風情畫
8 大樹下
9 樹邊的屋子
10 水草間
11 背海

輯三 風行海邊
12 風行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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