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病猶親
擇時
大姑走了。
前一晚,表哥曾打電話給父親討論醫療處置,但大姑不願去醫院,逕顧交代後事。
據說晚餐還坐起來吃了一些,隔天清早,瑪莉亞準備替她梳洗時才發現她已離開,而手腳猶溫。
我想大姑定然刻意挑撿這樣的時分,當眾人熟睡,悄然抽身,讓最後一幕是純靜安詳的告別,儘管不捨。正如一直以來嚴明守分又溫婉體貼的她。
我深信那是她的好意,如同常聽到病患家屬說的:是病人自己選擇的時刻。
「媽媽不喜歡麻煩別人,所以挑我們都不在旁邊的時候走。昨晚我陪她到三點多,才去休息一下……」「二哥剛好回來,爸爸最掛念他,見過最後一面爸才放心嚥氣,也算沒有遺憾了。」「奶奶特地選星期六,全家人都在,陪著她走完最後一程。」……不同的場景,不同的劇碼,我們卻賦予共通的結論。
以及那些超乎預期的堅持或陷落。百歲人瑞在最疼愛的孫女出嫁前三月診斷癌末,兩個月後病況嚴重,我與護理師暗忖最多再一兩星期,老奶奶以其生命韌性,居然漂亮出席婚宴。陳叔是我照顧最久的安寧病人,鼻咽癌雖無法治癒,但控制得宜,唯耳聾腦鈍,連同住的媳婦都不認得,後來媳婦懷孕,陳嬸百般憂心,陳叔吃穿盥洗都需打理,已暈頭轉向,如何再照顧嬰兒?產前那月,陳叔鼻血耳膿忽然加劇,幾日便走了,料理完後事,恰迎接長孫到來。
一位出家修行的好友常說:每一個發生都是最好的。我沒能接近她豁達的境界。關於死亡,關於失落,我無法奉上「好」字。只是在百般不好萬般不願中,我還是說服自己:大姑為了所愛的家人,選好時辰,好好地走了。這樣想,沉痛似乎減輕了一毫克。
怎麼會是她
表姊問我:胰臟癌第四期,還能活多久?胰臟癌在癌症當中預後不佳,第四期也就是有遠端轉移的最末期,我雖不是腫瘤科醫師,但一般醫學常識已足夠判斷,平均不超過一年吧。
是她的朋友。「怎麼會是我?」生病後第一次見到表姊,她劈頭就說。表姊這位朋友長得漂漂亮亮,個性活潑開朗,卻不曾結婚,始終獨力工作,獨立生活。如今每兩星期要去做一次化療,她並未讓公司知道病情。表姊問她:繼續上班感覺比較好嗎?原來她也想休息,可是怕錢不夠用。
「她怎麼會得胰臟癌呢?既不抽菸,也不喝酒,生活規律,茹素多年,更離譜的是去年健檢才做過腹部超音波檢查無異狀,胰臟癌指數也正常。」表姊不解。胰臟位居腹腔隱蔽位置,易被肝腸阻撓影響超音波判斷,而癌症指數更無法保證什麼。我並費勁說明癌症成因之複雜。目前證實菸酒及油膩飲食與胰臟癌有關,但不曾吸菸難道沒吸過二手菸?葷素並不代表含油程度,餐飲店的素食烹調為了口感及飽足感,油脂和添加物往往超出葷食;還有許多未釐清的致病機轉……
更重要的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染色體,決定未來大半的健康狀況,例如某些型態的乳癌及大腸癌有家族性傾向,若是天命如此,往往再多努力也是白搭。但大部分不那麼強勢的疾病基因,還是端看你如何保養,食衣住行育樂都有關係,縱使父母患高血壓、糖尿病,若能清淡飲食、規律運動、保持身材,也有倖免的機會。總之所有的疾病,要不就先天不良,要不就後天失調,要不就兩者兼具。這樣的結論實在是廢話。
怎麼會是她?但當醫師無知或無能的底線即將被觸碰,還是會搬出這套疾病成因金三角──體質不全,生活習慣不好,環境不佳。
視病猶親
外科教授的母親中風住院,腦部缺氧影響吞嚥功能,插上鼻胃管,內科醫師囑咐禁止由口進食。教授來探病時買了一碗粥,說母親如此清醒,又喊肚子餓,沒道理不讓她吃。第二天,她便因嗆咳造成吸入性肺炎。
特等VIP也不見得能得到最好的醫治,他們會被安排到幽靜隱僻的套房,擁有卓越齊全的醫療團隊,或許成員有三五位醫師,開會討論用藥,腫瘤科醫師建議施打甲抗生素;腎臟科認為甲藥會危及病患腎功能;感染科提出:病患發燒和癌症本身有關,非尿道發炎……。沒有共識的醫師,誰都擔待不起萬一的風險,因此你退一步我讓三分,處置配方不過是拼湊各方意見,互相牽制妥協而成。
阿姨每回向我諮詢她的疑難雜症,我總支支吾吾,與我對病患侃侃解釋模樣大相逕庭。面對親愛的人,我實在無法用「體質」、「環境」、「與症狀和諧共存」等推託之語搪塞。
澳洲從事安寧照顧多年的靈性大師來台演講,述說了許多令人鼻酸掬淚的真實案例,聽眾問大師如何能長期面對悲傷痛苦的病人及家屬,傾聽並付出同理心而不至崩潰?大師回覆:只因他們不是我的親人。
所以我未曾將「視病猶親」定為目標。我更無法像早年來台的傳教醫師蘭大衛的妻子那樣,切下自己的肌膚,供病童潰爛傷口補皮之用。
話說回來,大部分病人都明理,行醫這些年,我極少碰到病患要求醫護人員把他當自己家人照料。他們所渴求的,不過是醫生能將他看作是「人」,有血有淚,有尊嚴有價值,還有一個清清楚楚的名字。
聾啞夫妻
實習那年,在內科病房認識一對聾啞夫妻。那丈夫因中風後遺症反覆住院,小他二十多歲的妻子隨侍在旁。夜裡偶有些不適,護士會請值班醫師處理。我到病床邊,啞妻便指指丈夫的肚子,再抱著自己肚子、弓起身,告訴我他是腹痛;或者裝出咳嗽的樣子,再比比丈夫。
後來我離開內科,按時程表繼續婦產、小兒、外科實習,偶在院內碰見他們,啞妻總開心與我招呼。
兩年後我輪值急診,有日聽見隔壁床簾內傳來主治醫師的聲音:「病人骨質疏鬆太嚴重,才會經你一按摩就折斷肱骨。你是他們的鄰居喔?那你跟他們解釋說:手斷了,要住院。」說罷便拉開床簾離去。站在最裡頭的啞妻抬頭正好見到我,高興地跑過來摟著我跳,右手在眼前來回移動、表演哭泣表情,好心鄰居則像闖禍的孩子般低著頭直道歉。護士看到這情景,吃驚問是否病人為我的親戚,我告訴她是從前照顧過的患者。她似乎卸下重擔:「妳會手語吧?那就麻煩妳說明了。」隨即拉上床簾,發出唰的一聲。
我走到病床邊,拉過啞妻,用右手圍著左臂繞一個大圓代表石膏,然後豎起大拇指,拍拍胸,請她安心。啞妻再度抱了抱我。
簾外人聲雜沓,機械音此起彼落,逼逼叭叭,鏗鏗鏘鏘……我卻感覺急診室比聾啞夫妻的世界更加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