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好
「時間的風,輕煙的年,心之不再。」~保羅.策蘭(Paul Celan,1920-1970)
拒絕當形容詞的小美好
從每個昨日、每次未來,回到
今天:除舊布新,
以逗點,剷除垃圾郵件
盆栽裡種下一株喜氣
深呼吸
練習一句「沒關係,
至少我愛你。」
拒絕為一個不熟的世界
與感情爭吵
以好態度燒沸影子,讓日子
清淨可飲。簡單吃
像雪花一樣輕食
像線香繫黑夜與光明在一起
一起有信仰──
微笑,揮手,請負面好好走
今天偶爾頓挫
依然遼闊
讓每一片葉子迎風扔出問題
欣賞它的動機
每一個舊經驗都恭喜你
你跳出夢外將吻更新
放棄你的一部分
成為祝福一小聲
光陰跨坐紅磚牆晃著小腿
等你回來
一起過年感覺曠野
一起哈哈鞭炮人間
落實細節:
一起重新寫詩,做人,傾聽
鉛筆咀嚼紙纖維
吐出一隻雲雀
雲雀向上呼叫親情,從每個
昨日、每次未來
回到今天
月光和春蠶血肉相連
看植物歡鑼喜鼓地舞動枝枒
穿過鏡面,走訪水源……
如果「我愛你」是形容詞
形容詞一定有下輩子
小美好是體質
氣象只報告妳的溼度
◇ 伊有期待
我對安裝在身上的插座不滿
站在雨中每一條雨絲插我、閃電
通電我,我心打雷
焦味聞起來有點悲
◇ 愛欲
被雲脫光的天
名字很晴朗,叫起來一片赤心
被雨拉下來摔彎的虹
努力練身體,從心開始正直
讓一種注目健美,讓姿態放下
讓氣象只報告妳的溼度
◇ 野性
妳說妳病了
呼吸都是雨
天氣反反覆覆愛妳恨妳
妳的眼變成琥珀
妳的毛瘋狂,態度壓低身體
白牙安安靜靜地抽長
自深深之中咬出一顆紅柿
置於春日
◇ 戀
所有的琴弦等於妳
所有的沉默皆圓周率
◇ 情詩
時間真寒,轉眼都快一年了
我在詩集背後忍著胃痛修理微光
讓燈寫下更多著作,以及背影
而我筆記了禮拜六、無名指、
活潑的細紋以及我愛妳
◇ 哀悼
14℃眼淚從三月忍到永遠
戀人轉身一片灰藍
妳的姿勢於深夜後即不再改變
邊緣,熱愛探向深淵
◇ 博愛
冷冬是剛剛假釋的惡人
念頭小心,深怕觸及過去
我偎著爐火親密地溫習道德以及妳
有一些新玩意在思想搖晃
風中吊著一千顆骷髏頭似的
痛苦如此博愛著
活字(節錄)
第一篇,貓吃了那些字
有一個小小的世界,外觀長得像一本書。那是一本無法歸類的書,因為它是活的。
將書打開,裡面的字都是生物。這新物種無以名之,就叫「字生物」好了。
有的「字生物」長得像草原,有的字像雪花,有的字像雨林,有的字像城堡和塔,有的字像摩天大樓,有的字像電腦,有的字像果凍,有的字像糖果……
這些「字生物」在小小世界裡走路、遊戲、飲食、工作與生活。但是,他們不能說話,因為在「字生物」的世界中沒有語言。他們僅僅會發出各種聲音,譬如笑聲、哭聲、嘆息聲、呵欠聲、噴嚏聲、依依呀呀聲……
字生物共同的人生嗜好是讀書。他們讀書的方式很特別,就是「專注地凝視著對方的身體」,讀得愈投入,眼神就愈深情、迷離、奇異……透過他們所讀到的內容,眼神反射出各種喜怒哀樂,身體也會散發不同彩光投射當下的心情。
字生物從對方的身體讀故事。比方說,雨林字凝視雪花字,可以讀出北極熊的家族史而且可以感受到寒冷;果凍字凝視著草原字,就可以讀出遊牧民族狩獵的故事;電腦字凝視著糖果字就可以讀出一群兒童在公園裡玩騎馬打仗的故事,且立即轉換成0與1的密碼符號……
這些字的長相,有的是方塊(像中文日文韓文)、有的是長條形(像英文拉丁文阿拉伯文希臘文)、有的是難以歸類又長相不凡的不規則形象。
這些字也有膚色:白色、黑色、紅色、黃色等原色,也有這些原色的混合。所以書世界看起來總是彩色繽紛的。
因為字生物不能說話,沒有共同的語言,所以字與字之間除了一廂情願地從對方的「身體」閱讀之外,彼此不能溝通,常常發生奇奇怪怪的爭執、吵架,甚至打仗。書世界,亂哄哄的,無法平靜過日子,彼此有難言的痛苦,而愈痛苦就愈往閱讀裡耽溺,藉由閱讀身體,而愛上身體,然而閱讀不能帶來平靜,反而招惹旺盛的慾念,愛恨情仇在書世界漫延,幾近淹沒一切字的家園。
這時,在書世界的外頭,趴著一隻貓,睡眼惺忪,彷彿陪主人閱讀了好長一段時間,書世界之外是另一個世界,那是字生物所不知曉的,好比宇宙中存在著不同的世界是人類所不明瞭的。
貓被書世界嘈雜的聲音吵醒了,牠肚子忽然咕嚕咕嚕的響,是餓了。牠望著書裡的世界,舔了一下舌頭,跳了進去。
牠在書中開始像貓捉老鼠一樣地追著字生物,直到漸漸夜了,漆黑中幾朵淡淡流雲透著親切的月光。
貓一個一個地吃了那些字。每吃一個字,天上就同時亮起一顆星。貓抬頭凝望夜空,牠不明白,地上一個字為何是天上一顆星?(雖然牠曾聽主人說每一顆星都代表一個幸福的願望。)那些字生物一到天上就變得安安靜靜,彼此保持著可信賴的距離。
繁星熠爍,美得像一本宇宙大書。
貓讀著點點繁星,讀傻了,都忘記還有字生物在四處奔逃。接著,貓看到星星開始騷動、變幻,銀白與靛藍緩緩旋轉,迅即扭曲如凹凸鏡,映現「字生物」身體內原有的或閱讀吸收過的景色、人物、故事、年代、歷史與想像,又瞬間幻為點點星芒,再溶成影像、神祕的動態,貓仰著頭,訝然張口(幾個未被嚼食的字生物趁機攀著貓鬚逃生),牠讀著行駛過銀河鐵道的火車,牠讀到燕子剝啄快樂王子雕像上閃閃發光的金片,牠讀到四隻互相追逐成奶油的老虎,牠讀到沙漠中的玫瑰、讀到北斗七星原來是七隻頑皮的豬龍、讀到伊甸園的蛇、讀到一隊胖胖的紅蘋果正在追逐一隻貓……貓嚇一跳,驚醒,星空又回復寧靜。
貓往星空一跳,跳出了書世界。牠睡在閤起來的書旁邊,燙金書皮隱約寫著「創世紀」三個字,牠又打個哈欠,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