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為世界在標準化,人們才渴望補玉山居。」
癱瘓的億萬富翁叱吒商場、心狠手辣,卻又為何心碎憔悴終至絕食?
一個夢想成為灰姑娘,從小村子到沿海大城市做代工的美麗女孩,命運能對她多殘酷?
昔日的連長與美麗的女軍醫,兩人中間橫亙著一場輕於鴻毛的死亡,成了他們心上永遠的疙瘩。
…………
一個人在大城市裡沉沒是悄無聲息的,卻都能在「補玉山居」尋到一丁點兒心靈的慰藉。
位於北京近郊山村中,小小的農家民宿「補玉山居」宛如世外桃源。老闆娘曾補玉憑著高超的經營手腕,吸引了大城市中壓抑的人們湧入此地,花錢買自由和解放。人們在此塑造全新的自己,和真實生活拉開距離,圖個暫時的喘息;任憑精明伶俐的老闆娘如何慧眼識英雄,也看不穿一張張假面下驚心動魄的來歷。
作家、毒販、精神病患,三教九流在這個舞台輪番上場……嚴歌苓幽默犀利的筆鋒,寫出小人物的史詩、大時代的縮影。
本書特色:
★ 嚴歌苓在台睽違四年的最新作品,轉而關注當下,更貼近我們的生活。此書透視當代中國社會,為變遷中國的縮影。
★ 延續嚴歌苓一貫人性刻劃的功力,情節更扣人心弦,筆鋒也多了些以往少見的幽默犀利,畫面感則更強烈,不讀到最後完全無法猜到結局。
作者簡介:
嚴歌苓
一九五八年出生於上海,先習舞,再從事文學創作。一九九○年獲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獎學金,應美國新聞總署之邀訪美,在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攻讀英文文學寫作碩士。
多部小說如《少女小漁》、《天浴》、《白蛇》、《金陵十三釵》屢被改編為電影。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中央日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長篇小說分獲聯合報長篇小說評審獎、中國時報百萬小說評審獎,被譽為「今天華文創作最細膩敏銳的小說家」。近期名著有《第九個寡婦》、《無出路咖啡館》、《海那邊》、《一個女人的史詩》等多部小說。
章節試閱
周在鵬一共有三個。第一個是個瘦子,是個作家,跟補玉握手時,笑不露齒,因為他認為自己那一口淺黑的牙是不配露給補玉的;第二個是胖子,是個由作家變成的老闆,牙變得煞白,笑呵呵的沒一句實話,因為補玉後來發現他來她的山居住宿並不是生意太忙偷空歇歇,而是為了躲債;第三個是個小老頭兒,是個除了補玉之外人人都知道的電視劇編劇,見了補玉就往樹叢後、牆拐角躲,因為他怕補玉發現他住進別人的現代化度假莊園不住她的山居。
周在鵬由第一個人變成第三個人歷時十多年。連全村三十四戶人都認為到死都不會老的曾補玉都老了。所以補玉看見迎面走來的小老頭兒突然一閃,閃進葵花叢裡沒了的時候,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老了,連變成了小老頭兒的周在鵬都躲開她,不再跟她纏不清了。她笑著在心裡罵:「這個驢做(念『揍』)的!」
發現周在鵬躲她的真正原因後,補玉才傷心了。假如他是嫌她老,怕她知他根底而躲她,她才不在乎。她背過身,跟幾個坐在石凳上的老太太們說了兩句話,想證實他是否真在躲她。果然他走出來了,往新鋪的柏油路盡頭看看,以為他把補玉躲過去了。他順著嶄新的路走了一會,再次回頭,還是擔心補玉盯他的梢。發現身後沒有補玉,才猛一拐進了「羅浮琉璃莊園」。站在槐樹後面的補玉心碎了,這負心漢的喜新厭舊不是沖她來的,而是沖著「補玉山居」來的。
從背後看,只能看見周在鵬的大半個後腦勺,因為他的背駝成一個丘陵,還因為他灰白的鬈毛留得太長,把腦袋和後頸的界線遮沒了。補玉看著這麼個背影走進了號稱法式的羅浮琉璃莊園的鐵柵欄門,順著夾竹桃中間的小路上坡。一座一座的「琉璃屋」座落在山坡上,讓落山前的太陽點著了似的。每個屋都是尖尖的三角形,補玉的兒子說,它們叫「金字塔」。琉璃屋不拉簾子可就完蛋了,裡面人幹什麼外面都看得見。補玉現在看見周在鵬走進一幢琉璃屋,在裡面走來走去。其他琉璃屋裡的人也有動有靜,像給養在一個個三角形巨大玻璃魚缸裡。來這裡旅遊休閒的多半成雙結對,據說晚上一對一對在床上,一個面朝星星,一個背朝月亮,特別得勁。所以「琉璃莊園」在這個季節夜夜客滿,價錢漲到兩千一夜也客滿。員警要是掃黃,搭梯子爬到琉璃頂上,一抓一個準。補玉解恨地想。
琉璃莊園的老闆起初是補玉山居的客人。那時,村子裡三十四戶、一百四十六口人只有曾補玉一人突然窮夠了,開起小客棧來。不知北京人是怎麼順著河道找到了這裡,把這個夾在筆陡的山縫裡的小村莊說成「仙境」。村裡人後來知道了,當時北京不讓「黃」,一對對男女坐三小時(有了高速公路後就變成了兩小時)的長途車,再搭驢車、馬車或者乾脆來一次小長征到這裡來「黃」。他們瞅準乾淨些寬敞些的門戶就去問能不能借一間屋宿一兩晚上。他們給十塊錢。這裡的人哪裡見過不出汗就到手的十塊錢?馬上掃地抹土,把牆角上房樑上至少有幾十年老、和著灰土都織成了布的蜘蛛網都挑了, 讓一對對北京男女好好「黃」一兩夜。
那時的曾補玉背著兒子牽著女兒,把她二十五歲的笑臉朝著河道邊走來的北京人:「上俺們家,俺們家房多,乾淨,八塊錢,管飯!」那時的補玉不知道,她是頭一個懂得廣告效應的人。她靠自己腿腳勤快,跑出村兩、三里,把北京人從全村人那裡截到自己家。她還靠自己潔白無瑕的襯衫,石磨藍牛仔褲打出她如何乾淨的告示。當然,也靠她難得的窈窕身材,罕見的嫵媚臉蛋,高中生水準的用詞造句為自己做了好招牌。
很快全村人的客源都是補玉一個人的了。全村人沒什麼不服氣的,因為補玉確實有一院最像樣的房。一共九間,乾淨得耗子都不去。並且村子裡一百四十六口人,連男帶女,無論老少誰都服氣補玉掙錢的本事。要像補玉那樣掙錢,他們寧可窮著。補玉的錢他們是親眼看著補玉怎樣費了吃奶的勁才一點點掙出來的。從補玉嫁到村裡,人們就沒見她跟其他女人那樣,坐在一塊打打牌,搬搬口舌。四五月她四點鐘就上山。山尖一帶的香椿芽是沒人去摘的。她一早上能摘四五十斤露水漉漉的椿芽,走三十多里山路,把它們賣到山那邊一個部隊的老幹部休養所。一早上她就能把二十多塊錢揣回來。回來的路上她也不空閒,掐下幾十斤野黃花菜,攤到屋頂上晾晒一天,晚上收下來,都乾得能打包了。補玉的黃花菜不賣給收購站,她要等到過年前,才背著它們乘長途車到北京,去敲正在辦年貨的北京人一筆。一年能攢出三千元是補玉的一個大秘密。她對此守口如瓶,連孩子爸都不知道。嫁過來第三年,補玉跟婆婆、公公說:「咱們蓋房吧。」公公婆婆都沒理她。補玉並沒有徵求他們的意見,也沒有問他們要錢的意思,因此是不必理會的。即便問他們要錢他們也不怕;他們得有啊。
補玉把原先的三間房接出六間,大致蓋成一個簡陋的四合院。補玉就是把北京來逛山逛水的人從兩里路之外截住,帶進這個四合院的。
九三年秋天,補玉又站在離村子兩里的地方。右邊的河在這裡寬了,山上來的水特野,到了這一帶突然就平和起來。補玉輕輕顛著背上鬧瞌睡的兒子,手上在繡虎頭枕的一張虎臉。一對北京來的男女愛上了她的虎頭枕,跟她訂購了五十個。然後她看見一個人騎著摩托車過來了。補玉看見他只是一個人,沒有帶伴兒,所以就沒那麼大勁兒。倒是來的人老遠就問:「有個叫曾補玉的在哪裡?」
補玉使勁看他一眼。他鬈頭髮鬈鬢角,臉色白裡泛灰,很愛漂亮,摘下安全帽不停地撥拉頭髮、鬢角。
「你找她幹啥?」補玉笑咪咪地問道。
那人也笑了,暴露了他的一嘴淺黑牙齒。「妳就是曾補玉吧?」
「誰說的?」
「不然這三十幾戶的小山窩還能出第二個美女?」
「你也長得不錯呀。」
那人嚇一跳,好像從來沒有女人當面這樣評論一個男人的。他那感覺像讓她倒吃了一口豆腐,一時還不能決定自己喜愛不喜愛這感覺。接下去就是相互姓名介紹,免貴姓周——周在鵬;補玉——意思是以玉補天。
「一個人來玩?」補玉問道。
「怎麼了?」老周反問。
「來這兒的男的都帶個女的。」
「你檢查結婚證不?」
補玉讓這句話自己過去了,沒接茬子。萬一這是個便衣員警,她不是害了自己也害了那些野鴛鴦家鴛鴦?補玉那天是坐在周在鵬的摩托車後面回村的,碰見人她就招手呐喊地張揚,因此她前腳進門,丈夫後腳便跟進來。丈夫在別人家做木工活,全村人的嘴接成一條線,把話已經傳過來:「曾補玉在村外拉客,抱著那客人的腰騎摩托車回來了!」
那就是補玉丈夫想沒天沒日揍周在鵬的來由。補玉的丈夫叫謝成梁,當過三年武警,回到村裡,就像從來沒出過村一樣,心滿意足又過起跟其他村鄰一模一樣的日子來,唯一的變化是走路走好了,背筆直,頭端正,兩腳一二一,邁的步子都是尺量出來表掐出來的,餓著走看上去都是營養好,勁頭足。他二十六歲才娶上補玉,所以媳婦就是補到他命裡的一塊玉。補玉卻常常對他說:「你疼我,就讓我愛幹嘛幹嘛。」勞累掙錢,那是她一大「愛」,所以他也不攔著她。
村子裡開玩笑說補玉「拉客」,補玉自己不在乎,謝成梁也就不在乎。因為給拉回來的通常都是結對兒的,或者三五一夥的。這天傍晚補玉拉回的客是個單個男人,謝成梁使勁瞪了她一眼。山峰在河兩側形成犬牙交錯的廊壁,小村子五點就沒了太陽,因此,可以把事情看成「補玉坐著男客的摩托車摸黑進了村」。
周在鵬告訴補玉,他從一個朋友那裡得到有關補玉的「黑店」的資訊。那朋友帶著女友在補玉這裡做了兩夜野鴛鴦,爽壞了。他還誇了補玉的烤野兔,燉山蘑等菜肴,讓周在鵬千萬別忘了點這兩道天堂美味。
補玉向丈夫一扭下巴,意思是讓他去他妹妹家借一隻兔子來冒充野兔。謝成梁卻不走,兩手背在背後,看周在鵬從摩托車上搬下一個大帆布包,又看他從包裡拿出一個不輕的黑匣子。那是個手提電腦。
「你們這裡有電插頭吧?」周在鵬問道。
「咱這的電比城裡貴,一度電貴三倍。」謝成梁說。
周在鵬看看謝成梁如同員警一樣沒表情的臉。
補玉笑笑說:「人家把電錢算給你,不就完了?」她又向周在鵬做了個表情,這表情是沒有她丈夫份兒的,實際上連她抱在懷裡的兒子也是沒份兒的。甚至這表情是全新的,謝成梁和補玉認識這麼久從來沒見過。為這鬈毛男人補玉居然發明了一個新表情,謝成梁覺得離揍他個沒天沒日的時候不遠了。
「你是幹什麼的?」他問周在鵬。他刹那間又是武警了。
「人家是作家!」補玉搶著說。「寫書的!給咱這兒寫寫,咱這兒就火啦!」
謝成梁心裡好受了些:補玉是在拉攏利用這鬈毛。他像沒聽見媳婦的話。又問:「都寫過什麼書?」
周在鵬笑嘻嘻地說:「那你都讀過什麼書?看看裡頭有沒有我寫的。」
謝成梁活到三十歲一共讀過三本雜誌,課本除外。所以他又轉個話題:「來這兒住多久?」
「先住幾天看看。」周在鵬把電腦放在北屋的書桌上。
「你一人來,你那小媳婦放心?」補玉大聲在院子裡問道。
一聽就知道這話是說給兩頭聽的。進村前補玉就知道周在鵬小四十了,有個小他十歲的老婆,英文老師。
果然,謝成梁一聽這句就扭頭出門,去妹妹家借兔子了。下面周在鵬的回答他幸虧沒聽見,若聽見周在鵬在他眼裡更是欠揍。
周在鵬把電腦插上電,才從窗口露出臉,回答補玉:「我這麼一把歲數,還能老讓媳婦找著?我老遠躲這兒來圖什麼?」
後來補玉發現周在鵬的話不是真的。他腰上的B.B.call一響,他就會手忙腳亂,從腰帶上摘B.B.call比拔手槍還快;只要他一看見上面的一個號碼,馬上就往村委會跑,去回電話。有一次周在鵬在洗澡,B.B.call拉在院子中央的餐桌上,補玉馬上看了一眼。補玉才不會錯過這樣一個好機會,對一個人尋根刨底,因為來住店的人從來都告訴你假根底。B.B.call上的短信說:「速往家裡打電話。」碰巧周在鵬那天歌興大發,洗完澡不出來,關在澡房裡大聲唱歌,唱了半首忘詞了,又起頭再唱另一首,又忘了詞,再起一個頭……所以B.B.call第二次、第三次在桌上嗡嗡打轉。補玉看見第二次它說:「何故不回電?」第三次它又說:「立刻回電!」
周在鵬一看見短信,直著眼跑去回電了,鬈毛和鬈鬢角上全是水珠。從村委員回來,周在鵬回到屋裡關上門,補玉只看見半扇開著的窗子把一股股藍灰的煙放出來。第二天一早,周在鵬說他去山上走走,走出去半里地,他又回來,對補玉悄聲說:「萬一有人找我,就說我已經走了。」
補玉笑嘻嘻地問:「你那小媳婦要找到這兒來?」
「不是她。」
「那是誰呀?」
補玉此刻坐在棗樹下,兒子橫在她蹺起的二郎腿上。她總是這樣一邊奶孩子一邊聽半導體收音機。
「也不一定會有人找。我是說萬一。」周在鵬說。
補玉頭一次看見他這麼一本正經,目不斜視,連她奶孩子露出的一小塊乳房也不像平時那樣讓他走眼。看來昨天他媳婦一口氣砸過來的三條留言後面真有什麼大事。這人說不定不是周在鵬,也不是作家。沒準他把那個叫周在鵬的作家幹掉了,逃到這裡。住她的「黑店」,她只要人預先付房錢,其他都馬虎。這人交的是一週房錢,卻已住了十天,說不定賴掉三天房錢就失蹤了。
「你讓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補玉笑著,把兒子掉個頭,去呷另一隻乳房。幾秒鐘裡,補玉一對乳房全沖著周在鵬,或者沖著一個號稱周在鵬的人。
她看見他視線猛往下一降,她也看見他的眼睛在她乳頭上停了多久。然後他心情馬上有所改善,突然說:「妳這地方要裝修裝修,我給妳寫幾個字,掛在大門上,叫『補玉山居』。保證妳發財。」
「裝修過了。」
「得再裝修一下。外頭樸素,裡面舒適。電視、空調、洗衣機。被子得特別乾淨,走一撥 客人就得換乾淨被褥。」
「那得多少錢呀!」
「我借給妳。」他露出滿是淺褐色牙齒的笑容。
「我不要。我都不知道你是誰,敢跟你借錢?」補玉的臉通紅,心發瘋似的跳。這個人平白無故要借錢給她,錢能是好來頭嗎?
「不要拉倒。」他逗逗她的樣子,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回頭看看她,又笑笑。
「萬一有人來找你,我就說你走了,啊?」補玉說。
「千萬別讓他進我屋,看見我的電腦!」
說完他已經在十多步開外了。
周在鵬一共有三個。第一個是個瘦子,是個作家,跟補玉握手時,笑不露齒,因為他認為自己那一口淺黑的牙是不配露給補玉的;第二個是胖子,是個由作家變成的老闆,牙變得煞白,笑呵呵的沒一句實話,因為補玉後來發現他來她的山居住宿並不是生意太忙偷空歇歇,而是為了躲債;第三個是個小老頭兒,是個除了補玉之外人人都知道的電視劇編劇,見了補玉就往樹叢後、牆拐角躲,因為他怕補玉發現他住進別人的現代化度假莊園不住她的山居。
周在鵬由第一個人變成第三個人歷時十多年。連全村三十四戶人都認為到死都不會老的曾補玉都老了。所以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