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兒宋江陣
其實,我們也在古厝埕斗玩「木頭人」、「閃電逼逼」和「老師說」,「大風吹」集體赤腳繞三合院跑,「覓相找」躲地表的會被鄰居笑,從小即明白人得往高處爬。
但更多時候我們囝仔古厝埕口學大人跳宋江陣,兵器全手作,頭旗紅布媽媽從紡織廠裁回來,頭旗繫鈴鐺,鈴鐺書局買;斧頭難度高乾脆略過,鍋蓋天真想像成盾牌;齊眉棍呢最簡單,拖把、掃帚頭拔掉就是囉!
那該是一九九七年的媽祖香,農曆元宵節過後,廟方先向田都元帥請示,而開館、而招兵,冷氣團裡展開了為期月餘的團練生涯。記得每夜七點,大內星空天南地北固定傳來鑼鼓聲響,與我們這群娃兒宋江陣同時活跳的另批男丁,他們會是你的爸爸、我的叔公、張陳李吳蔡伯伯;他們一致情感日日準點抵達朝天宮,大多剛從工業區下班、從山坡愛文園或曾文溪埔地歸來,復健回診都請假,工作服褲穿著,飯只匆匆扒了兩三口。宋江陣也是婆婆媽媽八點檔,那陣子我們村子都放棄「施公奇案」,廟邊騎樓拉長脖子貪看宋江擺陣,為此進化成聽鼓聲踩步伐的宋江族人。
我家祖上三代都出宋江陣靈魂人物,接力棒似一把雙斧從曾祖父傳到耳背大伯公,又傳到了小叔,朝天宮雙斧史儼然是楊家家族史。我抱憾只趕上叔叔的年代,他表演開斧順手燒兩張符咒神情很肅穆,很能蹲,老輩都讚叔叔遺傳到祖父,祖父也跳雙斧,但他強項打宋江鼓,阿嬤常談及有冬朝天宮會香臺南大天后宮,不巧兩團宋江陣拚場,鬧熱廟口宋江兵豎耳聽鼓辨位,祖父鼓咬鼓,穩住了宋江陣式,惜一手鼓藝無傳人;父親年少頭旗手,他旗花舞得最豔最美,中年轉戰業餘教練,半路出家楊教練極富責任感,他教我有宋江的廟宇就有向心力,一座鄉鎮之衰興都從一間廟看起。我們世居廟後跟走宋江隊伍百餘年,邁入後中年的父親已跳不高、蹲不低,遂將熱情化諸傳統藝術之賡續,我不跳宋江陣,卻感覺從他手中接過了雙斧、握緊了頭旗。
我愛宋江陣,我愛宋江陣儀式內蘊的情感結構如八卦陣、雙連箍,更如有形族譜:小關刀手住我家隔壁兼親戚;大關刀手粗魯無比偶爾跟我爸借錢;長刀白鬢老者鳳梨田和我家荔枝園相連,他是我心中的宋江名模不老騎士,平日看他田裡拿噴霧機鐮刀加鋤頭,怎知入夜變身跳宋江鏗鏗鏘鏘,力拔山兮氣蓋世,像要替我們抵禦村外千萬條惡鬼冤魂。
我愛宋江陣,宋江陣用以保衛鄉里,兼能健身練手臂。九七年那科香的宋江制服約是白短袖和綠系尼龍褲,廟會完事,路頭路尾可見宋江男丁拿來當家居服,一如戰士、英雄身份之延伸,光榮之印記,喜酒現場七八個阿伯撞衫通通不以為意,讓人錯覺廟會還在進行,那是村服鄉服,不同款的宋江打扮,述說著不同年代的宋江事。
我愛宋江陣,從小綁手綁腳,不夠man,貧血暈頭跑錯圈,棍子天天打到人,娃兒宋江陣男孩,長大棄關刀執筆去,改行書寫宋江史,敲打鍵盤如擊宋江鼓。此刻又逢七點整,耳際似有鼓聲隱隱傳來──等一下,我像漏掉了誰?
老遠兩位六十歲姑姑喘吁吁跑來。是的,姑姑,民國五十年代,她們少女姿態曾列隊全國第一女宋江陣,田都元帥女兒們,不拿鍋鏟跳宋江,而後遠嫁外縣市,如今已算阿嬤輩人物,我手邊有張攝於朝天宮前的黑白女宋江團體照,我發誓要把姑姑的青春宋江事給寫出來……
家庭聯絡簿
從小我就害怕添增父母親麻煩。
求學時代,舉凡需要動員家長出手如親師座談會、考卷簽章、戶外教學同意書、家庭聯絡簿……我一概自行簽字認可。我尤其喜歡模仿大人寫字,草書與娃娃體的融合,小學生生字簿人人都自成一格。偷偷告訴你,一路小學念至高中畢業我都自己做家長。母親工作十二小時,回家她急著轉看《長男的媳婦》,父親輪班制,永遠呈現補眠狀態,有次我忍不住遞給阿嬤,她不識字嚇傻以為我要跟她過戶討財產,我總不能要偽爺爺簽字吧,雖說他才是我真正的家長。小學生九點暖被睡覺,整理完書包,夜夜我從神明廳更下二層樓到灶腳、浴間、後院仔,喊老半天就是找不到能幫我簽字的長輩。
缺乏值得與家庭通報的校園新鮮事,成績普通,行為舉止尚可,我想我是不需要聯絡簿的孩子,同時還得分身扮演家長,自小便意識讀書考試皆不關別人的事。父母親被通知到校往往是我胃疾發作、或請長假北上就醫住院之時。國中有次全班集體受罰,數學老師揪臉對準當班長的我發惡聲:「我要通知你家長來,你帶頭作亂。」我輕聲細語、客客氣氣告訴他,微頂撞:「我媽沒駕照,騎車從山裡出來路很遠,別去打擾他,有事打電話給我。」那天我剛申辦手機。
聯絡簿是寫給自己看的手帳本,一如行事曆、生涯規劃之延伸;聯絡簿裝潢以靜思語、英文單字十枚、數學公式,國中時候老師要求得記錄心情,天天我都是VERY GOOD。記得有次遲交聯絡簿,慌亂中我竟火速快簽自己的大名,結果老師根本也沒發現!
曾經趁著八點檔廣告時間,偷偷遞給母親,我記得,但她總說自己簽吧,或簽了根本沒留心聯絡簿上的社會國語成績,蟯蟲與尿液與視力;或遞給母親,簽的卻是父親的名字,我說你簽黃啊,母親姓黃,我在外都介紹她是黃女士。我難免感覺失落,卻偷偷注意到母親字跡極秀逸,母親生平得過的獎除了抓老鼠第一名,其次便是臺南縣中學生書法冠軍,我國中畫水墨即是委由她題字落款,句子是楊喚的〈小蝸牛〉:「我馱著我的小房子走路/我馱著我的小房子爬樹。」這是隱喻了。
聯絡簿是家庭學校兩造間權力演練場,性別失衡死角落,學童主體尤難發聲,常常同學叫我攜帶違禁品CD借他,難道我要在備忘欄上寫記得帶五月天《人生海海》吧!
難忘小學一年級,有次數學考卷難得奪一百,老師在分數隔壁描摹方框,對我說回家給父親簽章,現代性失能的鄉村學童,什麼是簽章呢?凡事稟報家長讓我嚴重適應不良,我回家獻寶般進貢考卷,父親斜眼外加喝了一點點,他也說自己蓋章吧,什麼是蓋章?印章又放在哪裡呢?透南風午後,自得其樂的我翻出了珍藏龍貓印章在方框下重重擠壓三大下,隔天我被老師用棍子打了一下,那是夏天,教室外校園菩提樹光影,原來我是有人養的。
十八歲成人,此前我擁有法定上的監護人,怪哉日日我都想當個小大人,身體既凍齡又創齡,十八歲便遙想八十歲的事,為此吞過不少苦。我非急於長大,我只害怕成為家族包袱,家裡已經太多人,再說我對「監護人」三個字實在沒概念,有次開學全班謄寫戶籍資料表,我忍不住鼓起勇氣諮詢同學監護人到底該寫誰,仙女同學A揮舞手上那枝貴得要死的0.38說:「就是寫爸爸啊!」
喔、好!我知道了,於是我就乖乖填了兩個字──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