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
一笑百年扇底風——《溫夫人的扇子》百年紀念(節錄)/余光中
一
在西方的戲劇家裏,王爾德不能算是偉大,但是像他那樣下筆絕無冷場,出口絕無濫調的作家,卻也罕見。王爾德的劇本,無論是在臺上演出,或是在臺下閱讀,都引人入勝而欲罷不能。最可驚的,是他的四齣喜劇、一齣悲劇,不但全都在四年內完成,而且當年在倫敦首演,無不轟動。這樣的風光當然也極少見。
同樣可驚的,是王爾德的劇本都是乘他出外度假,在一個月內寫成,而且人物的命名也就地取材。例如他的第一本喜劇《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主角的名字正是就地拈來,因為當時他正在英國北部湖區的溫德米爾度假。
王爾德開始寫劇本,是在一八九一年,已經三十七歲了。在此之前,他的才情只見於詩集、童話、小說,如果就此擱筆,他的成就也有限了。幸好那年,傑出而年輕的演員亞歷山大(George Alexander)剛接任聖傑姆斯戲院的經理,需要新的劇本。他認為王爾德出口成章,下筆成趣,妙語不絕,是寫喜劇的無上人選,竟然押寶似地,預付了王爾德一百鎊的版稅,請他寫一齣「現代喜劇」。王爾德欣然接受,卻懶洋洋地拖了好幾個月。他對於當代的劇作家全瞧不上眼,曾說皮內羅(Arthur Pinero)的某劇是他「從頭睡到尾的最佳劇本」,又說「寫劇本有三個信條。第一條是不要寫得像瓊斯(Henry Arthur Jones);第二條跟第三條也是如此。」所以他必須親自出手來示範一下。於是那年秋天他把《溫夫人的扇子》交卷給亞歷山大。
一讀之下,亞歷山大立刻斷定這齣戲會叫座,願出一千英鎊買下劇本。不料王爾德卻答道:「我對你高明的判斷深具信心,親愛的亞歷克,所以你慷慨的出價我不得不拒絕。」他的自信並未落空,因為單單是初演就賺了七千鎊版稅,一八九二年二月二十日,距今恰恰一百年前,《溫夫人的扇子》在倫敦聖傑姆斯劇院初演,即由亞歷山大自演溫德米爾勳爵,瑪蓮‧泰莉(Marion Terry)演溫夫人,轟動了劇壇。自從謝里丹的喜劇傑作《造謠學校》以降,一百二十年間,英國的劇壇上沒有一齣戲可與匹敵。戲一落幕,觀眾就高呼要作者謝幕,采聲不絕。王爾德指間夾著香煙,笑容滿面地出現在臺上,對觀眾說道: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今晚我「非常」高興。演員們把一齣「可愛」的戲演得這麼「動人」,而你們看戲的表現也「極為」內行。我祝賀你們的演出「十分」成功,簡直令我相信,你們對這齣戲的評價「幾乎」跟我的一樣子高。
這麼自負的話,觀眾在興奮之餘照樣欣然接受。不過劇評家卻大不高興,紛紛予以惡評。也許王爾德早就得罪過他們了,因為謠傳有一次有人對王爾德說,劇評家都可以花錢買通的,他的回答是:「也許你說得沒錯。但是憑他們的樣子,大半都不會怎麼貴吧。」
王爾德的新戲成了倫敦的新話題,戲中的警句也到處被引。他對人說:「比起《溫夫人的扇子》的作者來,也許還有更聰明的人,果真如此,可惜我還沒有遇到一位。」又有人問他,上演的情況如何,他說:「好極了,聽說每晚都有皇親國戚沒票進場。」
這時正是王爾德的顛峰時期,溫夫人熱還未退,他已經寫好另一本劇,一本用法文寫的獨幕悲劇,叫做《莎樂美》。法國的當紅名伶莎拉‧伯恩哈特(Sara Bern-bardt)讀了劇本,十分欣賞,表示願演女主角,卻不幸因為此劇涉及聖經人物,竟遭官方禁演,直到王爾德死後三十一年,英文譯本才在倫敦演出。
但是其他的三齣喜劇,依次是《不要緊的女人》、《理想丈夫》、《不可兒戲》,卻在三年內陸續首演,無不叫座。等到最後的一齣《不可兒戲》在一八九五年的情人節(二月十四日,聖范倫丁日)首演時,《理想丈夫》已經在另一戲院續演了一個多月。這種盛況對任何劇作家說來,恐怕都是可遇而不可求,應在自負的王爾德身上,可以想見有多顧盼自雄了。《不可兒戲》當日的盛況與傳後的地位,我在自己中譯本的序言〈一跤絆到邏輯外〉裏已有記述,茲不再贅。至於《理想丈夫》,在皇家戲院首演之夜也風靡了觀眾,威爾斯親王在劇終更向王爾德道賀。因為戲長四小時,王爾德表示要刪去數景,親王連忙說:「求求你,一個字也不要刪。」
二
王爾德的喜劇上承康格利夫與謝里丹,都是譏刺上流社會的所謂「諷世喜劇」(comedy of manners),其中的場景多在貴族之家,地點多在貴族之家,地點多在倫敦或其近郊,時間多在社交季節,亦即初夏,人物當然多屬上流社會,事件則當然是紳士淑女之間的恩怨,金童玉女之間的追逐,輕鬆的不過虛榮受損,嚴重的卻是名節蒙羞,衣香鬢影與俐齒伶牙往往掩飾著敗德與陰謀。
若是以為王爾德意在勸善規過,移風易俗,那又錯了。道學家,是他最不屑擔當的角色。他最著力挖苦的,毋寧正是道學家的嘴臉:假道學固不必說了,就算是真道學吧,也每每失之於苛嚴、刻板、不近人情。是非之別,正邪之分,不是王爾德所關心,因為這種分別往往似是而非。他所關心的,卻是真誠與虛偽,自然與造作,倜儻瀟灑與迂腐拘泥。
王爾德喜劇中的人物非愚即誣,罕見天真與誠實的角色。他是一位天生的諷刺家,對一切的價值都表示懷疑,所以他的冷嘲熱諷對各色人等一視同仁。許多單向的諷刺家立場鮮明,目標固定,似乎敢恨敢愛,是非判然,極終的真理已經在握,到頭來其實是為某一種人、某一政黨、某一教派、某一階級在發言。王爾德的諷刺卻是多元而多向的:他的連珠妙語、翻案奇論固然十九都命中上流社會的虛妄,但是回過頭來,他也不會輕易放過下層社會的弱點。同樣地,上一句他剛挖苦過婚外的變態,下一句筆鋒一轉,又會揶揄夫婦的正規;上一段剛消遣過外國人,下一段勁球反彈,又會打中自己的同胞。這才是真正的諷刺家,以人性為對象,而不是革命家、宣傳家,以某一種人為箭靶。
《溫夫人的扇子》是王爾德的第一本喜劇,所探討的主題是上流社會的定義,說得具體一點,便是淑女與蕩婦之別。王爾德的答案是:難以區別。要做淑女或蕩婦,往往取決於一念之差。未經考驗的淑女,也許就是潛在的蕩婦。眾口相傳的蕩婦,卻未必是真正的蕩婦。換一句話說,天真的女人不一定好,世故的女人也不一定壞。同時,未經世故的女人習於順境,反而苛以待人;而飽經世故的女人深諳逆境,反而寬以處世。
三
王爾德是一位天生的諷刺家,一位嘲弄世俗笑傲名教的誅心論者。大凡諷刺家,都是反面的道德家,對於勸善規過、獎善懲惡之類並無多大興趣,倒是在善惡之間的模稜地帶,對於一些似是而非的美德,也就是偽善,既敏於識破,亦勇於揭穿。不過王爾德之不凡,在於他不但是一位諷刺家,同時還是一位唯美主義者,下筆諷刺的時候,也要講究風格,留下美感。一位唯美的諷刺家在出劍的時候,當會避免血污濺身,甚至留下的傷口也乾淨俐落,形象動人。所以欣賞王爾德的諷刺,與其看他在諷刺誰不知看他怎麼諷刺。
論者指出,王爾德習於翻案文章,不宜正面立論,所以他在刻畫不純真的人物時,藝術表現最為純真,可是每當他劇中罕見的純真人物滔滔自白時,其藝術表現卻有點虛假的調子。按之《溫夫人的扇子》,正是如此。其實,正如王爾德的其他喜劇,此劇的佳勝不在主題,而在對話。錦心繡口如王爾德,有了事件穿針引線,只要把自己說過的妙語雋言,左右逢源地分配給他的人物,自然就舌劍唇鎗,針鋒相對,聽眾如在山陰道上,也就應接不暇了。
早在《溫夫人的扇子》裏,匪夷所思的警句已頻頻出現於對白,不但當場激發觀眾的笑聲,而且日後廣被引述,終於把上下文完全擺脫,成為一切名言辭典爭錄的摘句,引述之頻,與蒙田、培根分庭抗禮。單憑這一點,就說明王爾德的才情,傳後率有多高了。
《溫夫人的扇子》傳後的警句沒有《不可兒戲》那麼多,因為起初王爾德還沒有完全拋開道德的包袱,筆下的人物總還有幾分正經,而警句呢,四平八穩的正經人是說不出的。到了《不可兒戲》,王爾德才渾然忘我,練成了邏輯不侵道德不役的自由之身,筆下的人物無一正經,於是以反為正、弄假成真的妙語乃如天女散花,繽紛而下。
《溫夫人的扇子》裏,有名的妙語警句也都是出於不正經的角色,所謂反派之口 其中最有名的一句,大概就是達林頓勳爵之言:「什麼東西我都能抗抵,除了誘惑。」這句話當還有上下文,可是因為說得乾脆又俏皮,所以單獨摘出,仍然自給自足。其實達林頓還有一句話同樣精彩,卻比前句少人引用;且容我連同上下文一併錄出。達林頓對溫夫人說:「好人在世上壞處可大了。無可懷疑,好人的最大壞處,是把壞人抬舉得無比嚴重。把人分成好的跟壞的,本來就荒謬。人嘛只有可愛跟討厭的兩類。我是擁護可愛的這一邊的,而你呢,溫夫人,身不由己是可愛的一邊。」
柏維克公爵夫人也是一位怪論滔滔的角色,憑著她的身分與輩分,她當然可以口沒遮攔。她對溫夫人埋怨自己的家人,說起「我的兒子啊下流得離譜」。溫夫人說:「男人『個個』都壞嗎?」她答道:「哦,個個一樣,絕無例外。而且是絕無起色。男人啊越變越老,絕對不會越變越好。」接著她又罵到丈夫,說他婚後不到一年,「已經在追求各式各樣的裙子了,什麼花色,什麼款式,什麼料子的都追。」
第三幕的後半場,眾紳士隨著達林頓回到他的單身寓所,倉皇之間,溫夫人隱身幔後,歐琳太太躲進鄰室。在這緊要關頭,王爾德卻把情節懸而不決,讓幾個男人逞舌縱論一番。果然,口出妙語的都是不正經的人物,卻沒有溫德米爾的份,因為他太正經了。最有名的一段是這樣的:達林頓聽眾紳士大發駭世驚俗的議論,不禁罵道:「你們這批犬儒派的傢伙!」格瑞安問:「犬儒派是怎麼一回事啊?」達林頓答:「這種人什麼東西都知道價錢,可是沒一樣東西知道價值。」格瑞安接口:「而傷感派呢,什麼東西都看得出荒謬的價值,可是沒一樣東西知道市價。」
達林頓答話的原文是A man who knows the price of everything and the value of nothing.典型的譯者,公式的譯法,大概是「知道一切東西的價格卻不知道任何東西的價值的一個人。」這種譯法不但冗長,而且生硬,演員說起來也很難上口。王爾德筆下的對白如果都如此硬譯,就不成其為王爾德了。因此我譯《溫夫人的扇子》,不僅是為讀者,更是為演員與觀眾,正如以前我譯《不可兒戲》一樣。
一九九二年端午於西子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