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月娘：李潼短篇小說精選集

〈相思月娘〉（節錄）

母親到金門觀光的想像，沒想到這麼快就實現。金門解除戒嚴的報導，不大不小，新聞主要放在未來權利移轉的熱烈競選。母親的金門之旅，讓中志第一次感到異樣，她居然打聽了前去金門的所有手續，雖然她說有個老同學在旅行社，所有事由她代勞；但她說，陪歐加桑走一趟好嗎的神態，近乎堅決，讓中志對母親謎樣的迫切，感到不安。

能到金門走走，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她說，也不是任何當兵的人，都有機會到金門的呢。

母親的迫切有著欣喜，彷彿是個回鄉的人。對於這樣的心情，中志不忍多問，想自己出版社即將出版一本叫座的好書；即將談妥的一筆房地產買賣，那種心情，也是不容旁人多問的，難以說上來，說上來似乎又要減損幾分的。

至少是前三批到金門觀光的旅客，機艙內的氣氛，很有結伴出遊的味道，戴草帽、穿短褲的旅客們，不安分地走動，幾十分鐘航程也坐不住。

母親靠窗，不時貼窗探看，喜滋滋地模樣，看有幾分少女的嬌羞， 因為開心，話題便跳動得厲害。

太武山，應該不是太高的山頭吧。山上的相思樹種得多嗎？說是管區附近的山腰，有一間視野很好的寺廟。在太武山，可以聽見浪潮的聲響嗎？

母親的語調從來沒有急促過，問這些話，更是輕柔，不一定要人回答的，說給自己聽。中志愣了一下，母親對金門的認識，不是泛旅遊式的，總有人對她做過這些細微的描述，旅遊手冊上不會記載這些。

歐加桑知道得不少，中志這樣反問，而母親搖頭。

模糊的印象裏，太武山應該有些相思樹，都是不長紅豆的台灣相思，而倒是黑松和高大的白楊搶眼些。寺廟是有的，前年去的時候，住著兩個剃髮服役的年輕和尚，老住持已經不在了，記得沒錯，應該叫海印寺。至於附近有沒有軍營？這又不確定，金門到處看到軍車和軍人走動，營區反又掩飾得認不出。

母親靜靜聽著，一等他說完，突然轉了話題。

母親和若蘭的婆媳關係，無疑更像母女，驕橫的若蘭，每週末和母親談話，也得輕聲細語，但她怎麼學不會呢？鎮日疑神疑鬼，找碴就要鬧一頓。有一次和一羣文友到靈鷲山參訪剃度大典，停了兩夜，從山上打電話回去，若蘭還不知想些什麼，電話裏就說，誰知道你去哪裡？現在就回來，要不就不要回來了。真是豈有此理。

母親對於若蘭和他的婚姻，也許知道不少，但她從來沒多說兩句，不多問。即使中志偶爾到母親家探望，閒談說起，母親也不接話，頂多一句：夫妻一場，總有情分。

母親突然說，你的人緣好，各種朋友都會找上來，你的女人緣，是要注意的。和出版社往來的女人，想法比較新；但有些舊的想法，有時也要守住。

若蘭總是記得一件事……母親側轉半身說，在你當兵之前，你們就結識了，伊記得一件事，永遠不忘。記得你當兵時，翻刺網圍牆出來赴伊約會，一身衣服破了十幾孔，血漬滲出來，你脫衣讓她敷藥時，伊禁不住要哭。守著你的心意也是彼時下定的。

母親說這話，真露出了少女的嬌羞。

中志著實一驚！這事早已淡忘，若蘭卻記得這般真確？母親信口說來，也許她聽過一回，牢牢記住；也許母女般的婆媳，悄悄談心，說過幾次了。只是他懵懂不知，遺忘多時了。

幾十分鐘的航程，給這樣的說話，弄得心生波瀾。中志有些醒轉過來，母親謎樣的金門之旅，中志提高警覺；但愈想愈迷惑。

勞動母親的老同學安排的住宿，行程卻給母親搗亂了。

安頓好行李，母親即刻便動身，招來一部計程車，直驅太武山，也不管中志熟識的吳上校代為接洽的幾處難得景點。她婉拒了吳上校熱誠隨行，不管吳上校說，黃昏上太武山，時間晚了些，路好走；但是看不到風景。母親含笑致意，堅持上山。

她說，路好走便行，今晚該是有月娘。

司機眼尖而且好意，特地將車子在金門景點繞了一大圈，母親卻無心多看。在王家古厝整修的民俗館前，母親也不肯下車，察覺了司機的意思，反倒要他直驅山腳入口。

父親曾在金門服役，是在太武山山腳，經母親提及，中志才猛然想起的。對於父親的種種過往，中志有意無意都要忘掉，在這裡服役的事，父親是說過的，大概只有一次。

母親向司機問清了路線，要車子在山腳等候，只要中志和她，母子兩人在靜謐的黃昏登山。

是山路陡長，走得氣喘。母親的腳步不輸中志，中志放慢了，母親甚至超前；初秋的太武山黃昏，有清涼山風，無旁餘閒人走動。在鄭成功奕棋的石洞階梯下，母親氣喘，微笑不在了，她從手提包掏出一封信，交給中志。

泛黃的信封貼著莒光樓郵票，平整的封口是剪刀剪的。這是歐多桑在金門當兵寄給我的，母親說，掏出來時要小心，裏面夾有一張相片。

輕薄得近乎透明的信紙，因為泛黃得厲害，竟像蜻蜓的翅膀，似乎稍一不慎，就會撕裂。鋼筆字跡透過薄紙，幾處給筆尖刺破，黑漬斑斑。中志謹慎抽信，還是忘了交代，讓夾著的相片飄落在石階上。

身著憲兵服的青年，在照相館正正式式擺了半側的立影。是年輕時代的歐多桑？中志將相片撿起來，拍掉紙背沾黏的青苔，這一拍，卻畫了一道寬寬的綠線。

這時已經和歐加桑結婚了嗎？

還沒有呢，認識半年又十天，歐多桑就來當兵了。

時常寫信給妳？是要給我看這封信？

只是一首詩。歐多桑曾是個有情的人，有情的人寫詩文，每一字、每一句都教人難忘。這是歐多桑到金門寫給我的第一封信，沒想到是這麼好一首詩。算算也保存四十年了。

母親說，歐多桑大概忘了這首詩，伊是忙碌的人。帶來這封詩文的信，你可以看看，主要是給我自己看的。

母親氣喘未停，張口微笑，竟像啜泣。詩文後簽署是在這太武山，有著相思樹和月娘的所在。這麼多年來，我時時都想知悉歐多桑昔時的心情，那是什麼款的月夜，給伊寫這麼好的詩呢。



月娘在相思樹的暗影頂

浮動的暗影想起妳一人



是拍岸的海湧聲

還是風吹樹影代替我

聲聲叫著妳的名

相思相思只有我知影



欣羨月娘光光無界線

照東照西無阻礙

妳在東邊我在西

月娘倘也不倘代替我

我的鍾情獻給伊一人

相思相思只有伊知影

是歐多桑親筆寫的詩文？中志展紙細看。年少的歐多桑筆跡生嫩，詩文卻有生嫩的真純，說它好，也只有當事人加倍疼惜，旁人另有想法也說不定。這手筆出自父親，在中志的理智是不可置信的。這樣一個對兒女無可無不可，對妻子粗暴不負責的人，也會有這樣溫柔的浪漫，在那警戒森嚴的時期？或許誰替他代筆，或從何處抄來的吧。

是這首詩，讓歐加桑動心？

母親說，我們再到那廟寺邊的營區看看。說是在半山腰，可以看見月光在海峽的波浪頂，直直照向我們的故鄉彰化。

太武山的花崗岩間，果然有著葉片細長的成羣相思樹，樹相高瘦，枝葉繁茂。

中志前幾次來金門，沒特別留神，可能是枝葉過於繁茂的緣故。

當兵時，攀越刺網圍牆赴若蘭的約，刮破衫褲和皮肉，其實並不疼痛，若蘭卻嚇壞了，一逕發抖和掉淚。那一身嚇人模樣，兩人不敢上醫院，若蘭買來藥水、藥膏，兩人也不敢到旅館，找得無處去，也是找了一片枝葉茂密的樹林，不知什麼樣的樹。

黃昏的林間，有斜照的夕陽，樹下青草軟軟，亮麗卻乾爽。只有脫卸衣物才能上藥了。若蘭一直將臉半側著，不敢正視中志脫衣，中志脫得只剩一條草綠短褲，斜靠在樹幹，讓若蘭上藥。若蘭手腳慌亂，側著臉，胡亂塗抹，反倒把中志搔癢，笑了起來。她兩手發抖，緊抿嘴唇，說了一句，你當兵，怎麼皮膚還這麼白？

初吻是給若蘭的，兩人都毫無章法。中志弄濕了褲子，兩人不知怎麼辦，傻傻地笑。那個綠蔭林間，在關東橋附近，哪一天也許跟若蘭再去找一找，林木比人的變化少，應該還在的。中志想：若蘭的生日不遠了，就選那一天吧。

從金門回來的第三天，母親親筆寫了離婚協議書。不知所以的父親拿了紙張來敦化南路找中志。這是他第一次對兒女低聲說話，他仍舊穿著白色西裝，只是有些縐了。都老夫老妻了，頭殼壞去才這樣！父親看中志的兩個弟弟不說話，急了，一時又罵不出口，將紙張摔在沙發上，紙張飄落到茶几底。中志沒去撿它，是若蘭撿起來的。

若蘭說，讓我去和歐加桑談一談，歐多桑先不要生氣。中志說，我沒有意見，看歐加桑的意思。父親氣得瞪中志一眼，轉身就走！

若蘭掐中志的手臂，罵，你不會講話就不要講，這事讓我來嘛。

母親優雅的神態和語氣，在遞交協議書時，該是雙手奉上的。他知道母親語氣，是最溫婉的堅定，她想得很仔細，想了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了。中志想到這裏，看若蘭奔去攔阻父親，竟打了個哆嗦。若是有一天，換成驚收協議書的是自己，母親肯為此向若蘭說情？她們母女般的情感，必有一些共同想法的。

就像金門之旅一樣，母親都安排妥當了才說出口的。她在第四天雇了一部車，將自己的東西搬走，搬去金門街。



那天在太武山半山腰，找著了軍營和附近的海印寺。依山而築的海印寺，仍是那個剃髮阿兵哥的小和尚守著，另一個在半年前退伍了。

母親扶階而上，在海印寺各處走走。落單的小和尚把偌大一所寺廟整理得極清靜，花草都修剪過。母親上香，添了香火，在靠近香爐的迴廊坐下，眺望遠景；小和尚知禮，端來兩杯熱茶，茶煙裊裊，和旁邊香爐的柱香交揉。

母親端著茶杯，沒喝，說，歐多桑給我的信，想是在這海印寺寫的，他說有位老住持，怎麼換來年少的和尚？啊，歲月是這樣過去的。老住持待歐多桑很好，讓他來寺廟看書寫字。給我的信，在這迴廊寫的也說不定。

母親掏出那封詩文的信，小心的，像捧出一對蜻蜓的薄翼。她將歐多桑年少英挺的相片交給中志，再雙手捧著信封和詩文，開懷大笑起來。

母親的笑如此朗朗，這是中志第一次見到。夕陽已落，寶藍色的天際潔淨無比，一輪蛋白色的圓月已隱隱若現。母親的笑，引來小和尚，他不明究裏，也跟著綻露歡喜。

中志是驚喜而駭怕的，他退在石柱邊，看著母親捧信到香爐正前，對著寺外的滿月和成片的相思樹暗影，一拜，將整封信在香爐邊的紅燭點燃。

母親說，還願。

信封和詩文接繼燃起，霎時火光熊熊，母親以手指拈著，高舉在香柱頂上，直到火焰觸著她的手，才放下。燒透的那張詩文，縮成墨黑薄片，不禁風吹，落入爐內，捲飛上天。

太武山的夜色，有月娘照路，水泥路迤邐如一條河，盤往山下。這款的美麗，也是沒話說的。



附件3

特載

李潼的〈相思月娘〉──多情卻似總無情

張素貞

在目前本土文學大受矚目的時候，以閩南語系為背景的長輩作家，不乏特殊風采，足以在文學史上留存特異典型的形象，李潼的〈相思月娘〉就提供了一個非常生動傳神的成功範例。

相思，是相思樹；月娘，是閩南語的月亮。金門的相思樹和月亮，留存一段難忘的相思情懷，從浪漫的少男少女，到年老的老夫老妻，此情已入歷史。婦人是長長的相憶，拿這一份幾十年前的情愛來滋潤夫妻之間已疏淡、名存實亡的關係；丈夫對妻子粗暴，緣於長年各地多次的另結新歡，沾沾自喜於桃花運，不能理解這樣的「小事」，可能成為一向嫻雅、容忍的妻子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婦人透過一次旅行的印證，焚毀了早年的情書，然後毅然簽署了離婚協議書，是那樣優雅有禮，卻不容丈夫爭辯。無情嗎﹖這原是最最多情的人。

這篇小說讀來盪氣迴腸。〈相思月娘〉中李潼是採行第三人稱的有限觀點，選擇深入描繪的心理人物是女主角的兒子，一個已婚的青年，所以女主角的刻畫，還是著重在人物的言行動作，而保留了人物內在的思維，加上主角又是優雅含蓄的內斂個性，使得小說讀者的思索空間更為廣闊。

李潼使用時空的壓縮，配合第三人稱有限的敘述觀點，使小說具備相當迷離的懸疑效果。敘述語言，則是國語、閩南語、日語混雜地出現，適度呈現人物特殊歷史情境的說話口吻。所有的對白都取消了引號，融入敘述語調之中，成為「潛對話」的形式，別具一格。

選擇金門做抒情的景點，在現代文學中也算特例；金門是戰地，李潼又以服兵役的歷史特質，嵌入父子兩代男士的純情，用來與婚姻的危機對照。在父母親的婚姻危機這個主旋律之外，再以兒子、媳婦的婚姻危機為副旋律，烘托出婚姻問題的關鍵所在，這是作者難得的高妙安排，既有對比效果，也有探源溯本、揭露問題的作用。用母親轉述兒媳的深惜舊情，引發兒子的反省，再加上先前的告誡：「你的人緣好，各種朋友都會找上來，你的女人緣，是要注意的。和出版社往來的女人，想法比較新；但有些舊的想法，有時也要守住。」

這位優雅極有涵養的母親，委婉地點出了婚姻問題的癥結：男士的自我約制力是否足夠﹖兒子有母親的適時點撥，可能挽救面臨婚姻的問題；父親的任性使氣，不知檢點，則已無法改變。然而老輩婦女的容忍，到了九○年代竟有隨著時代變遷而來的解放意識，老婦人對於已然無情的老伴不再妥協，因此她主動訴求離婚。

老婦人要求離婚，在這篇小說中的意義非凡。如果兩代的婚姻問題處理成為：老輩勉強維繫有名無實的婚姻，年輕的一對吵吵鬧鬧，其實不是太嚴重的摩擦，而卻離了婚，也許讀者會覺得蠻近情理，足以採信。但是作者的命意不同，因為女主角的母教，激發了男性的自律，年輕的一代挽救了婚姻；而老輩的婚姻由於雙方的觀點歧異，父親自以為是，終究大吃一驚，卻已然不能彌補。作者苦心經營令人驚異的效果，不斷鋪描母親對父親的「吞忍」。母親向來不提父親風流韻事，母親受過的教育，讓她如此優雅而懂得服侍丈夫，是否也教她顧全雙方面子，吞忍父親的粗暴和對家庭不負責，掩飾她的寂寞和悲情﹖父親對母親動粗，全是側面的描繪：母親不肯和兒子們住同一棟樓，兩週沒見，去探望母親，發現她的眼睛還烏青。兒女甚至勸母親離婚，她卻是一昧為丈夫辯護，作者有經營的細密紋理，話分兩層：

一、就做父親而言：歐多桑是有情的人，你們小時生病發燒，伊再忙碌，夜再深，也會騎腳踏車載你們去敲醫生的門。

二、就做丈夫而言：伊還是有心放在這個家庭。問題的癥結是：他的人緣好，各種朋友會自己找上來。

像這樣的曲意維護，總從好的方面去體念丈夫的優點，理由雖不很充足，倒也振振有辭，總讓人相信，她非常傳統，必然是認命，打算一輩子承受這個風流丈夫的好好壞壞，以她慣常的優雅，顧惜顏面，反正已經容忍了四十年了，更不可能有離婚的作法。

正因為超乎常理，那個風流老丈夫接到離婚協議書自然震驚莫名，他根本不了解妻子實際上是很有深度、很有主見、非常固執的人。讀者其實和這個不知所措的丈夫一樣驚訝，主要是作者採取的敘述角度，是迂曲的側筆，女主角的心理一直是虛筆烘襯，加上又是今昔錯綜的敘事結構，所以震撼力特別強。

讓我們為女主角的離婚訴求探尋一個合理的思路：「夫妻一場，總有情分。」這話在太武山上用來點撥兒子，儘早彌補，挽救婚姻；想必也是她自己寂寞、悲苦時候反覆自我安慰的寬容祕訣。問題是丈夫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都沒有相應的感動，仍然沾沾自喜，「風流是沒有地域限制的」，「年紀漸老的人，也還會起腳動手」。她雖在孩子們面前為丈夫辯護，心中的承受，深沈的撞擊，對好顏面的她畢竟是極大的考驗。她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看來也是個追求完美生活的理想主義者，時代不同了，如果丈夫不再多情，一顆心不再能放在這個家庭，有了他只可能帶來身心兩方面的痛苦；自己又不是不能獨立，兒女們也不致再受到什麼不良的影響了，離婚有何不可？年紀大的婦女也可以自主去追尋更安適的生活，既然這樣的丈夫沒有比有還好，就請他離開吧！

當然她的離婚訴求還是受女性自主意識抬頭的影響，作者似乎可以在這方面提供一些線索；而在老婦「吞忍」的限度上，當然也已到達最高的頂點，作者也沒有花工夫在這方面多做部署。李潼把「老婦訴請離婚」這項重大的驚人之舉，從受日式教育的薰陶，特別多禮，周到體貼，最能掩蓋，內斂含藏，到頗為自尊，非常優雅，委婉卻又固執的女性特質，大體合情合理地做了相當富有人物個性的安排：透過一種老婦自我認定的莊嚴儀式來達成，經過印證，追悼，然後捨棄。

老婦人的金門之旅，絕非單純的旅遊，而是對丈夫情愛的重溫與追尋。選擇金門做景點，是巧妙的手法。因為是戰地，在開放觀光之前不是任何人想去就能去的地方，所以足可經營懸念，有充裕的空間經營幻象，也許這樣，老婦的莊嚴儀式延展了四十年。金門對她的意義不同凡響，作者藉兒子多次有意或無心的金門之旅，她在事前事後那種似濃還淡的關懷，傳達了無比豐富的訊息。高潮則在她於金門一開放不久就安排了旅遊，而且是一步步按圖索驥，做她的情愛印證，她的心事逐層剝露，在適切的敘述觀點之下，令讀者驚異不已。「相思樹、月娘」、「視野很好的寺廟（海印寺）」、「潮浪的聲響」，一一可以按尋。丈夫年輕時曾是那樣多情；自己被多情少男的情意打動，原來是在這樣的景況下寫出那樣深情的情書。

然而現在的丈夫早已記不得當年曾經有過的情思，映照兒子中志的有限觀點就可以明白。中志就幾乎忘記了母親提起的自己與妻子曾經有過的純情，以及妻子心感而定情的一幕。中志還年輕，就已經有這種與妻子疏離的現象：妻子重視，支撐愛情的一些甜美回憶，在丈夫的腦海裡卻早就消淡得毫無痕跡。是充滿悲情吧！老婦取出那封詩文的信，給兒子看，「主要是給我自己看的」。她的內心必然激盪得厲害，以致「張口微笑，竟像啜泣」。作者用極精潔的筆法，留存許多含藏其中的弦外之音。今昔相較，物是人非，那番值得珍惜的情思，讓她四十年為丈夫無怨無悔的奉獻，在對方卻視之如糞土。只要再審視一遍，肯定確實曾經有過，過去的選擇並沒有錯，這就夠了。還了願以後，燒了情書，就該回到現實世界來了。她焚毀情書的一幕，令人聯想到《紅樓夢》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不過，林妹妹是不能自主的病西施，既沒有健康的身體，也沒有自由抉擇的條件，多愁善感的個性，得不到愛情，就只能賠掉性命。〈相思月娘〉中的優雅老婦人不同，是堅毅地寧願嚇人一跳訴求離婚，不肯再面對業已無情的情人，避免破壞自己的安寧；卻是自己守著這分深情，所以她獨自搬去的地方，正是「金門街」，我們可以詮釋說：她追尋的是完美的自我存在。這一個鮮明的人物形象，既具時代特質，也是個有特殊個性的女性。李潼這篇小說的文筆如詩一般，優美而洗練，也有助於為人物勾勒營造適宜的氛圍。

〈相思月娘〉（節錄）

母親到金門觀光的想像，沒想到這麼快就實現。金門解除戒嚴的報導，不大不小，新聞主要放在未來權利移轉的熱烈競選。母親的金門之旅，讓中志第一次感到異樣，她居然打聽了前去金門的所有手續，雖然她說有個老同學在旅行社，所有事由她代勞；但她說，陪歐加桑走一趟好嗎的神態，近乎堅決，讓中志對母親謎樣的迫切，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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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迫切有著欣喜，彷彿是個回鄉的人。對於這樣的心情，中志不忍多問，想自己出版社即將...

導讀 賴以誠
自序 塑膠與作家 李潼
目錄
1.洪不郎
2.白玫瑰
3.相思月娘
特載 李潼的〈相思月娘〉──多情卻似總無情 張素貞
4.屏東姑丈
5.銅像店韓老爹
6.喬遷誌喜
7.恭喜發財
8.梳髮心事
9.沈大夫的花房晚餐
10.雨傘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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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屏東姑丈
5.銅像店韓老爹
6.喬遷誌喜
7.恭喜發財
8.梳髮心事
9.沈大夫的花房晚餐
10.雨傘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