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有點奢侈的事

聰明而又誠實，還有那種磨過人生後的自在自然，太好看了。好笑的地方會忍不住大笑，忽然蹦出來的悲傷卻不會讓你大哭，而是閉上眼深深呼吸。

想了很久該怎麼形容黃麗群的文字，她詞句帶有古典的優雅，但不是故作姿態的那種。她寫（可能）是發生在她週邊平凡的小物事，卻不拖泥帶水，有種含著一口薄荷口味的舒涼糖，不是加倍薄荷，不會過於嗆辣，眼角沒有沁出淚。

她看事情的角度獨到，最特別的是她不加油添醋，不非得搞出奇異的情節或激情熱血，甚至可以說她有點超然，像旁觀者一樣，大概是因為她主修哲學系，這件事是這樣，那件事是那樣，在她腦子裡全都分明，世間萬物大概就是如此，彷彿從她文字裡散發出這種味道。

我特別喜歡她寫喝酒這篇，《喝一點的時候》：
「喝一點的時候我很好。一切都輕，一切重得拖住靈魂的事情，此時都輕得像靈魂，讓我心無罣礙地做一個好人。

喝一點的時候你要非常小心，小心別把自己也不小心傾倒出來，在這個世上不小心倒出自己的人，都會覆水難收。

但也唯有喝一點的時候，我對任何人能恆久忍耐，對萬物都有恩慈，對我的恨不嫉妒，對凡事有些許盼望；唯有喝一點的時候，也是輕信的時候，輕信世界沒那麼多惡意，輕信自己也有可能幸運。

喝一點的時候，緊攥的手指鬆下來，手心如眼張開，既不朝上，也不朝下；喝一點的時候，既不是神的時間，也不是魔的時間，不是降罪的時間也不是賜福的時間，而是理解的時間。

唯一可惜的是，第二天，一覺醒來，除了留下一點頭痛，我又成了一個壞人——沒有辦法。人只要一清醒，就做不成好人了。 」

喝一點的時候，首先那「一點」就十分值得商確，酒量不好的一點，酒量好的一點，酒鬼的一點，這些一點相差太多。

我想起《小王子》裡的酒鬼，為了忘掉喝酒的可恥而喝酒。

我經常覺得喝一點的時候，都不止真的一點，等到意識到該停了的時候，已經煞不住車。現在乾脆不喝，所以別人難得看見我慈善的樣子。

究竟為什麼喝酒之後會變成一個好人？平時的自己為什麼嚴肅又防備？是什麼讓我們不能顯露真正的自我？

我想也許是我們都對自己要求太高，怕真正的自己會被拒絕不被愛，久而久之醒著的時候說不出什麼真話，想說什麼真話就借酒裝瘋，嚇著別人的話就假託自己醉了，好像喝醉了什麼責任都不用負似的。

還是現在好，日子難過的時候看書，想說什麼的時候去抱樹，不做好人也不做壞人，跟黃麗群一樣當個旁觀者，無事便是好事，好事便是奢侈的事。

「然或也有一個春日上午，無事晴朗，萬物普通，不是好日子也不是壞日子，記不起來也不可惜的日子。卻正是這樣的日子，包裹住了傷。」黃麗群這樣寫。

也許今天就是那樣的一個春日，不需要酒，萬物普通，節氣穀雨，某種纏繞多年的執念在日光中突地消失，傷被安撫了，皺著的眉頭鬆了，嘴角竟然掛起笑來，我想這久違的舒暢，多少是因為這本書的關係。

在當代，看寫當代的事，感覺有點奢侈。剛好趕上了，和作者處在同樣的時代同樣的城市氛圍，對同一件事可能有相同感受或乾脆做過一樣的事，且就這樣被她提點出，感覺有點奢侈。我甚至覺得這是我喜歡看華文書寫，尤其是台灣的華文書寫，很大的原因之一。

最後一篇〈我們沒有變成〉的最後，黃麗群提到了所謂的善良：「我們總是灰灰的，不敢變成惡人，也不夠變成善人。有時會感覺自己身後發聖光，其實只是手裡一無籌碼，只好說一句：『因為我善良。』善良這東西真的很善良，總是願意擔當一無所有一無所長者最後一道廉價下台階。而有時候，當你自愧是不是壞心了點兒，過分了點兒，那個時候，反而是種善良。」我很喜歡她的詮釋。

也覺得善良其實就是她一貫在括弧內的自嘲，刻意把自己說得壞心，說得散亂，不斷說明「（所謂）文人和寫作者並沒有比較高尚，一樣有他們的貪嗔癡」，好讓讀的人少點當下自我內視的不堪。我很喜歡那些非常當代的觀察，同時喜歡這些體貼更多，也懂那些體貼（彆扭？）在下筆時的斟酌和掙扎（雖然懂這個字，大多是一個讀者的自作多情啊）。

從《背後歌》到《感覺有點奢侈的事》，黃麗群凝鍊文字的技藝飛昇，書寫都市日常生活，細描人間煙火，每一個切入的視角都飽含新／心意，不瘟不火，即便看似庸俗無聊的瑣事，她都能寫出尋常中的不凡，顯現人性美醜善惡的幽微之處，那些人們對小情小愛小恨小怨的執著，她都一針見血，卻又同時讓人感到不著痕跡的溫暖－－來自一種對人最深切的理解。

讀者總習慣在散文中張望作者身影、投射自己，想從文字的破綻裏得到情感上的共鳴：原來他也和我一樣有這樣脆弱、不堪的一面。但在黃麗群的散文中只能望見她觀看世界的角度，時時刻刻逼問自己的種種偏執，在人人都深怕別人看不見自己的時代裡，她銷聲匿影於文字背後，擲地有聲，讓所有窺視者們無所遁形。

撰文｜<a href=\"http://kaorikuraki.blogspot.tw/2015/01/2014.html\">唐小宇<\/a>

黃麗群刁靈精準，小刺生活中順與不順的微細處，《感覺有點奢侈的事》，機關處處，讀來暢快，令人會心。

有些閱讀經驗很怪異，文字來跟我手拉手，一起高空彈跳，明明沒見過作者，就覺得我們一定是生死好友。《感覺有些奢侈的事》憎恨做作，靈活的文字有城市俠女風骨，讓我拍桌大喊：「黃麗群我們快點來穿搭配的泳衣，高台上對噁爛的社會比中指之後，一起從高台上跳下，完美空中三轉圈後同步入水。」

頑黠、早慧，銳利又處處留情，宛如後千禧版的朱天文降生。

感覺有點奢侈的事，就是買了390的包鞋怕磨腳，店員忙不迭地從背後默默拿出了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