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關係究竟是怎麼開始的?等我發覺的時候已經安於這樣的生活。
習慣是張複寫紙,我們將生活瑣事和日常細節記錄其上,等上頭的黑紙移開,下頭的白紙已落下那些被複印而無法逝去的筆跡。
我被安置在高雅舒適的房間,裡頭什麼都有,早晨會先聞到濃厚的咖啡味、培根和香腸的油炸香、燉豆子的甜味,接著是烤土司或是法國麵包的微焦感,到這個步驟我就知道差不多了,只要再瞇著眼,等會有人會進來輕聲叫我,不是傑就是妮。
傑乾乾淨淨看上去是斯文男孩模樣,外型瘦小加上中性特質常常讓人分不出是男是女,唯一可做判斷的就是若傑幾周不刮理鬍子,娃娃臉的他會冒出青發的鬍渣。戴著粗框眼鏡的他看起來很有書卷氣,但不戴眼鏡時又充滿孩子樣,大大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地,就如娃娃般,好像對這個世界充滿愛及和平。但事實上,他對一切都不在乎,似乎誰推倒了雙子星大樓、輕爆了英國地鐵,或是溫柔的扼殺了賓拉登都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因為遠方的戰事是那些人受苦,他只要忙於手中的遊戲機即可。
妮任性、甜美、活潑、大方、聰明,那些女孩兒的優點她有,缺點亦然,她樂於展示優勢也不掩蓋情緒,該快樂就快樂、該生氣就生氣、笑時大聲笑,但沒人能讓她落淚,彷彿淚是珍珠,有人會來搶。沒人知道妮的身世,但能住得起豪宅的女孩肯定身家良好,這世界彷彿就是繞著她運行,她是太陽也是宇宙更是黑洞。妮清楚自己的美貌和條件在哪,男人都像她的附屬更像家具,反正永遠不缺也可隨時汰舊換新。只是目前傑是她的首選,我是第二。
第一次見到他們倆是在打工的法國餐館,接近營業時間之前妮先走了進來沒等人招呼和領位,像檢查什麼繞了一圈,嗅嗅餐廳裡的氣味後才朝外輕輕喚著人,「就這裡。」
傑跟在後頭進來,像妮的弟弟、妹妹或是寵物一樣乖順。經理對我使眼色,要我去了解狀況並處理,我恢復成服務的笑臉模式,在門口虛應著:「您好,請問有預約嗎?」
「沒有,今晚還有空位嗎?」妮用和善的笑容和親切的眼神問,表情中沒有讓人拒絕的餘地。
「是的,還有空位,請問小姐怎麼稱呼?」
「我是妮,他是傑,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那個位置。」妮對我要求最裡頭的位置坐,我不知道妮怎麼選上這個位置,這張桌子大小適合一人使用,與其他桌子有點距離,看起來孤零零的,一般客人不喜歡這過小的桌子,基本上也沒有誰單獨來法國餐廳用餐,所以這張桌子幾乎沒有什麼客人使用過。下班沒有客人時,我最喜歡選在這個位置上發呆一陣子,尤其是這桌子外觀雕工精細像是骨董,與兩把椅子配成套,散發出的木頭香氣和外觀的深沉紋路都能舒緩我一天忙碌的心情,我偷偷把這位置當成是留給自己的特別席,餐廳裡的其他人只當我是怪人,我也從不對誰說出這祕密。
「那張桌子有點小,要不要我幫你們安排到靠窗戶較大的桌子呢?」
「就那張,與其他桌的距離還有大小都是我喜歡的樣子,重點是這桌子和其他的桌子與眾不同,很像是設計師或餐廳負責人設計給自己的祕密基地,桌子的花紋和年代明顯和其他桌子不同,沒人會在可以賺錢的餐廳裡擺上一張沒什麼機會用上的桌子。」我訝異於這陌生女人怎麼有辦法在第一次就看穿一切,雖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設計師的巧思,但肯定不是餐廳負責人設計給自己的祕密基地。
「好的,請跟我來。」我領他們就位,遞上菜單,看他倆年輕模樣,本還想賣弄一點學來的知識向他們推薦幾道菜色,尤其妮的外貌和穿著非常吸引人想靠近及忍不住多看幾眼,妮開口說了句我不懂的話,但聽得出來是不需要我的幫助。
一會後,妮不理會菜單上的主廚推薦套餐而熟練點了魚子醬、香檳、法國白蘆筍配海膽、生蠔、白酒、牛尾清湯、雪碧、牛肉佐黑松露醬和一道阿爾巴白松露義大利麵、八二年的木桐(Mouton)紅酒、馬卡龍和卡布奇諾。從頭到尾傑一句話都沒說,像個大孩子般拿出掌上型遊戲機低頭玩,我複誦一遍,傑沒反應、妮點頭,我將菜單送上去給廚房。我沒想過這兩人有這麼好的胃口,況且那些不在菜單上的價錢才是最恐怖的一件事。
經理看了一眼菜單,和侍酒師Wei低頭交耳幾句,請Wei過去探底:「小姐這瓶八二年的木桐還不到適飲的年分,妳要不要換勃根地的紅酒試試?這一款二○○四年的 Vougeot 1er Cru,很適合搭配小姐您點的牛肉佐黑松露醬,聞起來有點……」
Wei話還沒說完,妮用手支著下巴笑說著:「帶點紅莓和白珠樹的香味,還有一點微弱的煙燻橡木味,是嗎?或許這瓶酒不錯,但不適合拿來慶祝。而且這是我第一次到法國餐廳有侍酒師跟我說八二年木桐還不到時候。」
妮說完掏出一張信用卡放在桌上說著:「把我點的那些都先買單,結賬後才上菜,如果這卡刷不過,那就用這錶抵著。」
她卸下手上的鑽錶,之後安靜,等待回應。
經理趕緊出來圓場說著:「小姐,對不起……」後退下,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妮把平常氣焰的經理給震了下去,接著她攤開書與傑兩人隔著餐桌像隔著世界,靜默各做各的事。偶爾妮想到什麼,輕輕說著,傑就將頭前傾,注意力依然在遊戲機上聽著妮說。妮摸摸傑的頭,溫柔地看著,任誰都想被妮這樣對待。我想像妮手指遊走在我身上的觸感,下體隱隱約約勃起,趕緊回到工作崗位,轉移注意力。
之後,陸續將菜色端上,妮幾乎都只動了一兩口,剩下的全進了傑的胃裡。傑闔上遊戲機後專注俐落的處理那些食物,彷彿是他的工作。用貝殼湯匙挖起魚子醬,輕放在小薄餅上一下就進了肚,飲了一口香檳後畫下句點,像一場默劇表演,我幾乎要鼓起掌來。那些食物一點都無法難倒他們,在高級餐廳最常遇到的是來慶祝的人們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的窘境。
經理很擔心剛剛的行為惹來妮的不開心,頻頻戴著虛假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揚、眼睛彎成弧度,邊彎著腰邊說明菜色的來源和料理手法,邊詢問著合不合口味。妮喚來我,對經理指揮著:「我可以請廚師喝杯酒嗎?」
經理示意要我趕緊進廚房交代,我以勉強的英文進廚房對廚師說著,廚師剛有風聞妮的派頭,整整廚師帽、領子和拉拉衣服,到餐桌旁。妮笑著說了一連串的法文,經理尷尬陪笑,不知懂也不懂,而廚師露出難得的爽朗笑聲,邊品聞杯裡的八二年的木桐紅酒,嚥了一下口水才輕飲,臉上的滿足感說明一切,先不論稀少度,這樣一杯要價就近萬元臺幣。
「Très bien, merci beaucoup.」廚師說了非常好及感謝。餐廳裡上下的人都記得這一天,尤其經理、侍酒師和廚師,這是我和妮及傑的初遇,那時她肯定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只當我是這間餐廳裡的活布景,就像後來我知道所有男人都是妮的配件。就像眼鏡、耳環被稱為「face furniture」,而男人就是「妮’s life furniture」,都具備可淘汰、可更換、可任意使用等性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