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
我悄悄上樓,跟在他後面踏進教室。有老師告訴我,「你們班那個小昱,體育課幹嘛跑回教室呢?」
這次被我逮到了。「在幹嘛你?」
他嚇到了,手掌自動攤平在面前,他的電子雞。小雞活跳跳地揮翅招呼,他笑了,根本不在乎被老師抓包。
小昱的作業經常不交,畫的圖很怪,上百個大大小小的田螺嵌合成滿天浩瀚的萍聚流轉,看來頗難參透,他就是愛畫。他腦子裡想的,跟這個世界不怎麼有關連。
英文老師經常告他的狀。「作業沒一次按時交的,每次說明天,明天到了仍然不交。」英文老師是個嚴師,罵得狠打得兇,班上最愛興風作浪的傢伙甚麼
都不放在眼裡,除了英文。小昱哪來的膽子呢?
那天真是他的黑暗日。早上先是看他捧高雙手在走廊上挨揍兼挨罵,「明天明天,你到底還有幾個明天?」下午又被兩個同學揪來我面前,「昨天我問他甚麼時候還我一百塊,他說『明天』,『明天』到了還是沒還。」
另一個幫腔:「他甚麼都說『明天』。」
我開始納悶,問題會不會出在「明天」?我牽他到辦公室角落,看著那雙遠遠退縮到瞳孔盡頭的眼神:「我們這個世界,一天幾個小時呢?」
「二十四。」
「一個小時有多久?」
「一節課。」
「甚麼叫一節課?」
他的表情微微抽動,大概覺得跟他講話的人不太正常,嘴角努一下牆上的某班課表,「就那個。」
「聽著,以後你答應人家『明天』,那表示在二十四個『一節課』以內,你要想辦法做到。」
小昱的眼神要笑不笑。
「聽得懂嗎?」我再問他。
「懂,一天有二十四小時。」
隔天,英文老師問我:「你跟他說了甚麼?他交作業了。」
「我告訴他,我們的世界一天有二十四小時。」
離開那個學校後,我沒再見過小昱,若干年後,他成為我MSN裡的朋友。幾經波折也唸到研究所,有一年暑假跟教授到日本,從關東建築一路看到關西,知道我人在京都,突然丟個訊息:「明天見個面吧。」
我們約在四條河原町的高瀨川邊,晚上六點。過了就算了。
關上臉書我突然想到:他知道「明天」的意思?
隔天傍晚,小昱準時出現。人長高了,頭髮及肩,很有環遊了半個世界的瀟灑樣,眉目開了,聲音也清朗。他帶我逛那幢安藤忠雄早期的作品,三層樓的商場灰撲撲地蹲在高瀨川邊,並不特別出色。
我們走過賣場中間的走道,小昱轉身:「每次踩在他建築的走廊上,感覺像在墓道裡,冰冰涼涼,外面的熱鬧聽不太見。」
於是我又回頭:「你讓我再走一次。」
短短幾十公尺我們邊逛邊聊,來回走了三次。
我對建築一竅不通,但每回讀到書上說,安藤忠雄的建築有種肅穆感,我有點明白了。那或許跟我學生說的,是頗為類近的那種感覺吧。
罰站
辦公室被換到新大樓三樓之初,同事們對於門外那塊容數十人站立的平台頗感興趣,頻頻相偕走往那邊,頗有感懷地:「甚麼時候搬張桌椅泡壺茶,大家坐著聊聊?」或張望四周環伺的教學大樓:「種種花草也不錯啊,全校都觀賞得到。」
沒多久,那塊平台成了老師們表現勤管嚴教的最佳舞台。遲到、忤逆師長、沒交作業……各種需好好教示的,下課都叫過來,三五個學生圍出半個圓,聽站立於圓心的那人滔滔不絕指天畫地。在各幢大樓來來去去的,目光一瞥就瞧見「那個誰又被罰站了。」光天化日,眾目睽睽。
愈是年輕幹練、盛氣盈懷的老師,尤作興這一套。每節下課、每天午休。我也曾是這種勤奮的老師。
這樣跟學生玩了幾年後,我驚覺體力衰歇,無法在每項考察上緊迫盯人,後來只擇背書這一事來著墨。
彼時我任教的班裡,總有一兩個班要在這事上操心。不過百來字的古文段落,給他們一個禮拜,仍有一半記不到三句。大多數純粹是懶,叫來罰站半炷香,就能琅琅上口,同學面前搖搖擺擺逛回教室。最後留在原地的,罰站之於他們的意義不大。他們無論如何就是記不住。
平台上罰站的孩子來自各班,有的拘謹有的活潑好動,看他們交頭接耳、左顧右盼,跟對角線的女生打起眼睛官司,兩手捧高書本眉花眼笑,我頗懷疑他們覺得這裡好玩而故意犯錯。
教官不只一次來辦公室:「那誰班的,那樣子叫罰站嗎?」
「知道啦。」
我到很後來才發現,這些孩子最寶貴的質素不在記性,而是「忘性」。忘記師長的責罵、學習的苦悶,忘記罰站的無聊,忘記明天有五科小考、三樣作業。或許這樣,他們比誰都愛來學校。
甚至當你提醒:「明天再來罰站。」他們臉上的陰霾像烏鴉咻咻掃過太陽,瞬間又擠眉弄眼地彼此耍弄起來。
這其中有個圓嘟嘟的孩子叫阿瑋,每次站到最後只剩下他。我有點受不了午睡還要盯他讀書,後來下課總會叮嚀他,去上廁所,兩分鐘後給我待在教室。
「好。」阿瑋笑嘻嘻跑遠。
十分鐘過去不見人影,「他去福利社了。」同學說。
好哇這傢伙。我站出來門邊,隔五六間教室的樓梯口他出現。我在這頭,他在那頭。
「過來——」我驅使目光直直穿透他,且使出吃奶之力,吼聲迅速轟向彼端。
整排走廊的學生傻愣愣看我,又望向阿瑋。他兩手滿抱的零食掉落一地,滿臉茫然趴伏在地。
之後的每節下課,他果真認份地坐在教室,仍舊笑嘻嘻。
後來我轉到公立學校,校門口斜對面有家快餐店,有次我過去買午餐,爐邊紅光滿面、快速翻攪鍋鏟的是個年輕人,咦,那不是阿瑋?「老師好久不見。」他很開心,鍋鏟翻得更快了。
付帳時他推開我的手,高聲喊:「老師我不收你錢啦,好歹你也罵過我。」噢同學,你幹嘛記得這事?
我幾乎逃跑著離開,奔進學校裡。
徬徨少年時
我和P約在百貨公司的美食街。用餐時,P談起大學這些年,幾個學長與他之間的情愛糾結。他說,很久以前就想講了。他終於說了。
「老師,你會驚訝嗎?」
「不,不會。」
P找我之前,他的幾個高中同學回到母校,提及他總語帶曖昧:「上次看到他和一個男的在學校側門,嘿嘿。」
另一個趕緊接話:「這種事在台北根本沒甚麼。」
「老師你沒聽說?」又一個搭腔:「其實他高中就開始了。」
P又跟我說了某學長的事。他和這個不來電的學長情誼甚篤,下課經常往學長家跑,後來與學長那相依為命的母親也熟稔起來。
有天那母親頗嚴肅地告訴P:「你不要跟我兒子說,他和那些男人MSN上的對話我看了。」
在那之前,P說:「學長跟我講了一個祕密,他最近才知道,那個小母親十歲,他一直喊他『叔叔』的男人,其實是母親的男朋友。」
「不過,後來他們彼此都知道了。」P說,學長與母親成了更好更親密的家人。
我邊聽邊想到這些年遇見的幾個孩子,在「事跡敗露」後(抽屜底層的日記、電腦上網記錄遭搜出)被父親拎到神明廳前,母親來學校哭訴:「我的兒子怎會這樣?」孩子則神色晦暗地縮在母親身後,一臉不知所措。我告訴自己,我若遇見這類的學生,我得想點辦法。
其實,這類孩子比誰都知道要保護自己。當他們願意來到老師面前,大多嚐過感情的甜蜜與苦澀,即便有過美好的早晨與黃昏,一旦起了風吹草動,瞬間便拒對方於千里之外,誰都不願承認彼此說過的。甚至理直氣壯地質問:我們的相遇會不會太早了?我們真的知道甚麼是「愛」?有的問題令人發笑,有的令人心痛。或者用削減、剝除的方法:他對我的殷勤不是愛,我對他的思念也不是愛。到後來,有的年紀輕輕成了談玄說理的宗教狂,有的則頻頻懷疑:「老師,我會不會找不到真愛,一輩子?」
「不,不會的。」
甚麼是「真愛」我也不知道呀。
有一次,班上某同學向我訴苦,他被一個殷殷示愛的男生搞到快崩潰,「老師,可不可以跟他說,不要再傳簡訊給我了?」
我找來那個不斷發動攻勢的學生。聽到後來,我被他拉雜夾纏的敘述搞煩了,「人家沒有意思,就不要勉強呀。」
「哼,」學生沒想到我這樣說,眼神浮出怨懟:「虧你上課講甚麼『愛無關性別』。人家都那麼痛苦了,你還……」立時趴伏在地上,嚶嚶哭泣。
「怎麼了?」一個老師走過來,同我看著地上那肩背一聳一伏的學生。「你哭甚麼呀?」
學生迅速起身,目光忿忿地朝前方奔去。
那老師似乎聽過這學生的行徑。「別管他,那種學生就是這樣。」
「不,不是的。」我往教室的另一頭走遠。
之後見到那學生,便遠遠地躲著我。兩年後,我在學校附近看見兩個頗為親暱的男生迎面走來,我認出其中一個,他的目光已瞥向某處,漠然從我身邊走過。
望著兩人急急走遠的背影,我心裡喃喃:「嗨,最近好嗎?」